雷平阳:序《新八大茶山》
我曾将自己最有好奇心的一段时光交付给了云南众茶山。不是问茶,也不是为了把当时寂寂无名的普洱茶以文化的名义推荐给世人,尽管从1999年至2020年这21年间,我曾写作、出版了有关普洱茶以及茶山文明的三部著作。三部茶书产生了多大的实际意义,有什么“弦外之音”,我没有评估过,也没有藉此成为一个论道卖茶的茶商,因为我很清醒——之所以花那么大的心力和那么多的时间奔波于茶山之上,我是在寻求支撑我文学理想的精神策源地和诗歌美学空间,以及众山之中普遍存在的神迹和寓言。茶山上的傣族、布朗族、拉祜族、哈尼族、香堂人以及“山头汉人”,他们所承袭的文明和看待世界的视觉和态度,对我而言,无疑具有“探险”与“发明”的诸多品质,令我着迷,一座座山门打开,我的眼前,全是金灿灿的宝藏和未知的奇异之物。书写它们是我自主的使命,茶书只是我写作谱系中的一种,轻或重,苦或香,不是因为文字,而是来自茶叶本身。
以“身份”而言,杨普龙是个文人,饱读诗书,写锦绣文章,研习书道,醉心茶和茶陶,换在古代,这样的人,定然是白衣飘飘,骑鲸捉月,天作高山,快活得像仙神一样。可是这些年,或曰为稻粱谋,或曰为普洱茶查找真正的品饮者,或曰让普洱茶的每一张叶子都能找到出生的那一根枝条,他像青年时代的我那样,不停地奔走在一座座茶山之上,而且远比我深入、具体、客观。我把茶山上的杰出茶人指认为茶神,他则把茶神恢复为茶人——有血有肉有缺失。我把孔明山指认为基诺族人的人间天堂“司杰卓密”,他则把那地方当成有可能出产好茶的一位单纯的山峰。南糯、布朗、巴达诸山,我均有奇遇,书写过有关它们的神话,他却更迷恋这些山峦中更靠近人世的那些现实元素。道理很简单——他已经有效地把自己的身份转换成了一个认死理、爱较劲和无比尊重实相的茶人。记得有一次,他郑重地送了我几饼茶,说让我一定要“留着自己喝”,千万别送人,否则可惜了云云。有时候我是个经验主义的信徒,见他送我的茶产自巴达山,便有些不以为然,甚至觉得他对茶山见识不多,把牛犊子成了运送贝叶经的白象。可是,当我真的把那茶放入沸汤,饮入口中,突然有了汪曾祺初食云南干巴菌时的感受:“初看像牛粪……入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意)”。我不禁自问:巴达山有如此好茶?我的朋友们都知道,那时候我迷恋的茶叶都来自“银生城诸山”,易武、倚邦、蛮砖、莽枝、革登、基诺,古六山也,真的没有把心思寄托在巴达山上。后来,接触稍多,渐次看清了一个人——杨普龙做茶,从来不盲从于经验与传统的说法,他想做的茶他也不知道生长在哪一座山上,所以他奔走,茶叶是未知之物,只有在他抵达了,确认了,知道了未知之茶的好处之后,他才会动手,犹如在天空中捉鸟,从来不管鸟从何处飞来,也不管这好茶隶属于哪一座山峰、哪一片云雾、哪一个族群。
我曾有过一本茶山之书,名曰《八山记》,浅陋的文字曾念给古六山、南糯山和布朗山听过,八山沉默,不置可否,带着茶香的清风一吹,那些文字都入土做了茶树的肥料。但还是有一些老年读者或心理老年化的读者质问:“不是六山吗,为什么是八山?一派胡言!”我一笑了之,不辩,不语。杨普龙写《新八大茶山》,把江内的古六山全放到了文字外面,专心于大勐龙、南糯、格朗和、勐宋、贺开、布朗、巴达、景迈八山,我视其为他的茶国,他的小世界和安身立命处。大理生于幽微,触目皆是实据,勘访与体认并不是一味的交由文字去处理,而是交由他的足迹、证见和心智去呈现,弥足珍贵,令我双目如净水洗过。命名的问题,如若此书流布,想必又会有人腹谤和口非,我视其若茶山上的蝉叫,众音也,非关正道,也愿杨普龙无耳听从。在我看来,也许此书最大的功劳,就在于杨普龙把我们长期无视的一些茶山,充满敬畏地摆到了世界的茶桌上。是为序。
雷平阳
2022年7月3日,昆明
雷平阳:著名诗人、散文家、书法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云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诗歌、散文集四十余部,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刊年度大奖、鲁迅文学奖等众多国家级重要奖项获得者。著有《普洱茶记》《天上攸乐》《茶神在山上》等茶文化专著。
图文来源:杨普号茶业,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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