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为云南茶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肖时英先生辞世!
编者按:
2022年8月16日凌晨两点,肖时英先生在普洱辞世,享年90岁。
肖时英是杰出的茶叶工作者,为云南茶发展有着巨大的贡献。选育新品种,保护古茶园,既倡导古茶园养护,又积极推广新茶园,他强调本土茶知识的重要,又不断研发新品种。
先生是湖南人,出生于1933年,著有《我们亲历的云南茶》。
1953年毕业于华中农业大学茶学专业毕业,被分配到云南勐海茶叶试验场从事大叶茶的选育种科研和茶叶加工科研工作,至今在云南生活工作了69年。肖英时选育了云瑰、云梅、矮丰、雪芽100号、短节白毫、云抗10号、云桃等无性系良种,前三个品种获省科技进步三等奖,云桃、短节白毫获市级科技进步一等奖。他研究的良种良法配套技术推广和良种名优茶研制,获省良种推广一等奖,被誉为云南无性系茶叶之父。
曾荣获大国茶匠、云岭工匠、普洱茶传承工艺大师、云南省五一劳动模范、中国老科学技术协会和云南省老科协优秀老科技工作者、杰出中华茶人终身成就奖等称号。
以下为肖时英先生2019年9月12日在普洱时木茶园接受《茶业复兴》采访的口述实录文章,谨以此文悼念肖老,愿天堂有茶香。
时木茶园。
2019年9月12日,阴雨了几日的普洱开始转晴,上午10点半,阳光和煦,86岁的肖时英先生换好了鞋子,背上黑色小挎包,准备带我们到时木茶园转转。这是我第二次拜访肖老,上一次是2017年的冬天。
临近中秋,这座亚热带的小城没有一丝凋敝,路边的行道树经过雨水的连日滋润,长得更加恣意随性。开车送我们上山的是茶马驿栈的主理人吴晓萍,她是普洱本地人,也是肖老“大国茶匠·导师带徒”的第二批学员。时木茶园是她们的课堂,每个月都要来好几次,这条路,吴晓萍走得很熟。肖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路和吴晓萍交流着试制茶叶的细节,津津有味。车穿过市区,开始爬坡,在山上转了几个弯,又开始下坡。时木茶园,就坐落在群山环绕之间,静谧而美好。
九月是谷花茶的季节,大叶种茶的芽头肥壮而充满生命力,这片茶园,肖老已经守护了20多年,而他与云南茶的故事,要从1953年说起。
1953年1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迎接1953年的伟大任务》的社论,指出“1953年将是我国进入大规模建设的第一年”,将“开始执行国家建设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年,中国茶业百废待兴,20岁的肖时英先生刚从武汉大学茶学系毕业。抱着对云南大叶种的好奇、抱着对投身茶业的憧憬,他和爱人张木兰女士从武汉出发,先后乘坐轮船、汽车、小火车来到昆明,再从昆明坐车、跟随马帮,来到了勐海。
1953年云南茶产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可以从《云南省茶叶进出口公司志(1938-1990)》的记载中感知一二:
茶厂资金由供给制改为资金、费用、劳动、利润和加工五项定额管理制;
允许私营茶商经营零售业务、不准经营批发业务;
有私商在茶区以物易茶,进行不等价交换,在佛海两盒火柴或一个土碗换一斤茶,一驮盐巴换两驮茶;
在云县、缅宁私商收购茶叶普遍采用16~28两为一斤的老秤。
60多年来,我们的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的茶产业也获得了极大的发展。国运、茶运和个人命运在肖老这一代老茶人身上交织。他们走过的每一步汇成了中国茶产业的起承转合。肖老坐在茶桌前,尝了尝学徒用时木茶园里的良种制作的红茶,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开始讲述他与云南茶的故事。
以下为肖时英先生2019年9月12日在时木茶园的口述实录:
肖时英先生。
台地茶之父
我个人和云南茶业的发展同时成长,我们来的时候都是历史上遗留的茶树,没有现代茶园。我50年代到临沧去做调查,很多地方的茶园都是清末民国年间的栽培型茶园。我到双江调查,向茶农学习勐库种的知识。我还到了冰岛,听当地人说冰岛有12棵母树,就围在寺庙旁边。我去的时候这个大庙还剩几棵柱子,我数了数,寺庙周围有11棵茶树,树的大小我都测量了,树叶的标本我也采集了,这些资料我现在还保留着。
老茶树很不结籽,有象鼻虫,没茶籽。我在勐海茶科所是繁殖试验组的组长,要种新茶园先要解决茶籽的问题。1961年,我们开始搞新茶园,我先后参与了5000多亩新茶园的开辟种植,主要是在普文农场那边,还建了3个茶叶专业队,我们那里是专业推广中心,各个地方都来学习。我们搞技术的很少有这样的经历,所以也有人说,肖时英是台地茶之父,我们确实是白手起家。
肖时英先生与张木兰女士,翻拍自《我们亲历的云南茶》。
云南的气候、土壤、品种资源都不一样,很多东西都要靠自己摸索。云南以前不知道怎么大规模开茶园种茶,民间有一个说法,说茶树是孔明种的,老祖宗传下来的。当时碰到很多困难,很多新的技术都是边搞边试验。后来我们也帮龙生搞了几千亩,主要是种籽育苗,是有性系的。
做良种要甘于寂寞,才可以做下来
云南的茶山都是宝库,里面有很多宝贵的资源,培育良种简单地说就是你怎么把这一棵资源繁殖成一片或更多在经济、产量、品质上有优势的茶园。年轻的时候,我们到山里去调查,去了解老百姓说哪些茶树好,一个品种的确认需要很多材料。我年轻的时候就跑遍了西双版纳、普洱、临沧等茶区,就为了去调查云南茶树的良种资源,现在很少有人做,做良种要甘于寂寞,才可以做下来。
扦插也很难搞,用什么枝条来扦插、什么土壤,这一关突破不了,良种就没办法推广。最开始我们扦插的成活率不到8%,后来超过了80%。一直到现在我们在选育的良种有7个,最近几年又新搞了3个良种,准备推广,所以也有人说我是无性系良种之父。经常有人问我,在我培育的良种中,哪个最好,其实各个品种都有自己的优势,比如雪芽100,样样茶都可以做。
茶树品种雪芽100+98号。
现在全世界都在做良种,印度、斯里兰卡、肯尼亚都是良种,他们的茶叶在国际市场上很好销。但我们很薄弱,种籽苗,一棵树和另一棵树不一样,谈不上品种,这个其实是思路的问题。良种是必须坚持做,不然在产业上会很落后。最好是老百姓自己都会选育良种,其实历史上很多品种就是老百姓自己选育的。
古茶园要保护好,但不能忽略新茶园
云南古树茶当然是很好的资源,它作为遗存资源、文化来保护、来利用。云南古树茶卖价高是好事情,但资源有限,从产业的角度来讲,更多的茶区是要搞现代农业、走绿色发展。古树茶要保护好,但也不能忽视新茶园,这些新茶园也是许多人许多年的努力才发展起来的。现代茶园有很多优点,可以绿色发展。
我们云南在茶园耕作管理方面比较薄弱,茶园单产很低,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方向应该是坚定不移的搞现代化,搞绿色、安全、生态的茶园。要往这个方向努力,不然落后了都不知道。很多人管理现代茶园,只知道把现代茶园里的茶种植得稀一点,这样想得太简单了。今后还是要积极地根据国家的要求,搞高原特色农业。
培育良种,还要把良种品牌化
云南的条件非常好,最大的优势就是良种资源,普洱茶为什么好?最根本就是品种好。我们需要考虑更上一层楼,培育良种,还要把良种品牌化。一个品种做一种茶,要把良种推下去。我们现在还在摸索经验,各个品种都分开做,探索出哪个品种适合做什么茶?不然良种被埋没,它的优势没被发挥出来。
很多事情的根本都是科学技术,不能想当然,不然是会走弯路的。福建的茶在很早之前就做到了一个品种就是一个品牌。云南自然条件好,土地也多,应该利用好这些资源。以前各个县都有良种厂,有苗圃。现在没有了,组织上就缺乏了保障。其实良种搞起来,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十几年,二十年才能做出一个良种,个人得不到利益,所以也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去做良种。
9月份,时木茶园里肥硕的茶芽。
另一方面,良种的商品化也不够,云南应该重视良种。必须要坚定不移的搞科技,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根本解决问题的还是科学技术。
退休了依然围着茶叶转
我90年代初退休了,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最主要是想实践绿色发展,这么多年来时木茶厂的实验,确实证明了可以不打农药,不施化肥,证明了绿色是可以了。以前是思想上被虫害吓坏了,实际上生态平衡了,虫害是可以被控制的。我们坚持10多年不打农药,不施化肥,你不能说把害虫消灭,你消灭害虫,益虫也消灭了。你要控制,你要让害虫不至于闹起来。我们要把绿色这条路走通,光喊口号不行,要踏踏实实去做。
大叶种与小叶种混种,有效防治病虫害。
我们的茶园叫立体生态茶园,有很多技术。一般的茶园是平面的,我们的是修成“厂”字形的。我们的一棵茶树,抵别人2-4棵。我们一个茶沟有两个品种,新发芽的新采,后发芽的后采,世界上其他地方没有这样的。
时木茶园。
我们现在又要与时俱进,培训人、做技术推广、做地方标准,把这里做成产学研结合的旅游基地。我们在许多树上都挂了植物学的知识,还配有一句古诗。在这里可以认识树,了解树的知识,还可以受到文学的熏陶。
时木茶园条件好,可以作为绿色课堂,所以政府支持我开这个学徒班,这一届有38个,上一班有16个。每一批学员要和我学一年,每一个月上4天课。这些学员都很积极,这一批有3个学徒是昆明的,每一次都坐飞机来,也很不容易。学员要从挖种植沟开始,到管理茶园、鲜叶采摘、加工,进行系统学习。因为茶园里种植的良种多,学员们可以用不同的品种制作出不同工艺的茶,白茶、晒红、烘红都可以做。我们这里有条件,他们可以实践。这些学生的上课纪律蛮好的,前几天教师节,我们根本没意识,他们都聚到一起来祝贺。
肖老的学徒试制的红茶。
现在的年轻人要创业,不仅要有钱,最根本的是要有技术。很多事情都需要条件的。要想成功,要拼搏、努力、付出,最主要的是你要有这个本事。普洱茶好好做,是会做出成就的。
这一辈子都搞茶叶,还是有很多事情没办法完成,要靠后来人把普洱茶发扬光大。我们继承传统,也要结合创新。我们的时木茶园也是这样的思维,创新的同时也不要把传统的东西丢掉,等雨季过了,我们这里就要动工了,你过两年你再来看,完全不一样。
坚持读书是很好的,理论上掌握了才可以创新
除了做好好时木茶园,我还想写几本书。我接下来还打算写两本书:一本是茶文化方面的,还有一本是关于立体生态茶园的推广。我们的书不愁销,那本《我们亲历的云南茶》,很多人都是亲自到我家来买书,《茶叶帝国》的作者,是个外国人,也到家里买书。我带着书去参加博览会,两天就卖完了,最后稍有瑕疵的都被买光了。只是我现在写字有些困难,手有点麻。
肖时英、张木兰、肖雨著《我们亲历的云南茶》。
坚持读书是很好的,我们学农、学茶,一些关键性的东西要读,在理论上掌握了才可以创新。我小时候喜欢读文学,喜欢读诗,我很喜欢普希金的诗。现在的诗看不懂,那些朦胧诗我不晓得它要写什么。虽然我是学农学的,但我也喜欢文学,所以我写的东西还是有可读性的。
时木茶厂里的茶友家园。
我年轻时候就开始摄影,因为经历了各种运动、还有搬家啊,保存不好,很多照片都丢失了。以前茶科所一个同事卖给我一个德国相机,但是买不到胶卷。后来我们单位有相机,有两个镜头。但是你想那么多人,你也要用,我也要用,根本排不过来。我后来买了个海鸥相机,拍起来就不如德国的相机好。我用过的相机多了,日本相机、德国相机,后来就买数码相机,现在大家用手机,但我会随身会带一个相机,(肖老从黑色挎包拿出数码相机)这个是Sony的,可以放大50倍。
肖老喜欢拍照,读诗、还会吹口琴、拉小提琴,照片翻拍自《我们亲历的云南茶》。
我家里有一大柜子的照片,我拍得好的照片都要洗出来。就洗照片这个问题,我还和一个徒弟争论过,他觉得不用洗出来,放在电脑里、U盘里就可以了,随时都可以看。我的观点和他不一样,我觉得洗出来了保存得好,就是文物、档案了,好的照片你要经常要欣赏它。我洗出来的照片,有时间就会把说明写好,如果是要用的时候才写就来不及也写不好了,时间长了就会忘记的。
采访接近尾声,肖老的手机了响了起来,铃声是加拿大民谣《红河谷》,隐约听到对方说肖老入选了名人传记,要给肖老送书,需要肖老的地址。肖老连声说谢谢,不需要了。挂了电话后,肖老笑着问我还有什么想了解的么?我说今天就聊这么多了,下次再接着聊。此时,几位同行已经兴奋地从茶园回来,跑了许多茶山的摄影师说,虽然去了很多茶山,但确实没见多这种气质的茶园。
肖老下午两点半还约了质监部门的工作人员在市区进行项目验收,我们决定下山去吃午饭。午餐定在肖老推荐的一家大寨餐馆,菜品有牛扒呼、野生菌,十分正宗。肖老胃口不错,与我们边吃边聊,又说了许多他和夫人张木兰当年在南糯山种茶、制茶的趣事。
我们吃完饭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肖老的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我跟着肖老的手机铃声哼唱了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照耀在我们心上。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1953年,当20出头的肖时英先生读着普希金的诗,吹着口琴,意气风发一路南下的时候,他或许不曾想到,在他86岁这一年,在2019年9月这个阳光和煦的上午,他会坐在自己守护了20多年的茶园边,与一群慕名而来的年轻茶人讲述他亲历的云南茶。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个人的喜怒哀乐与功过得失在大时代的激流中显得无足轻重。与跋涉的艰难与人生的苦难相比,肖老更愿意讲述云南茶叶的富足和宝藏,这是他66年前义无反顾的原因,也是他坚守了一生的信念。
采访结束后与肖老在时木茶厂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