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岩骨花香“黑美人”
有朋友在朋友圈发布了段邦东云海的视频:略带灰色的云雾,从脚下绵延开去,隐藏了山谷人家,云涛奔涌接连天宇,远眺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令人想踏浪而去寻仙宫阙。又有几座山峰遨游,如鲸似岛,就连近处几株茶树、几声鸡鸣,也如梦似幻不落凡尘。
冬天云海常见,但云南夏日山间雨后的云海,我也多次见识——更加清爽明丽,尤其当金色的阳光从天而降,会忍不住朝群山长啸,再深呼吸,瞬间胸襟爽朗悠然快意。此时若从高处俯瞰,山峦起伏,山村若隐若现,山路弯弯断断续续,高大的龙竹涌出团团翠绿,电线杆也柔软起来,其上仍有浮云朵朵。
今年彩云之南干旱燥热,才刚下几场透雨,邦东便云蒸雾蔚了。
高山云雾出好茶。临沧是云南最大的茶叶毛料产地,其临翔区邦东乡也是著名茶乡,以昔归、娜罕、曼岗“三杰”最知名。漫山遍野的茶树,背倚三千多米高的邦东大雪山,面朝逶迤流碧的澜沧江,在亚热带山地季风中摇曳身姿。昔归村我曾去过:茶园里看得见江水,“硭麓山前品新茶,嘎里古渡忆旧人”,是个出故事的地方。当时在“昔归小王子”王贵家,还听到了“昔归姑娘”的传说——茶马古道上的爱恨别离,给杯中茶增味不少。
这次我们去的却是团山村——邦东乡较偏远的村子,隔江与普洱景东对望,五百多户人家,茶叶占各项收入大头。邦东乡七个村委会,村村产茶,但团山村的古树茶东一棵西一棵不连片,知名度不算高,这让村支书胡基勇很着急。我们从相邻的马台乡辗转而来,一路上弯多路窄,时而箐底,时而山头,峰回路转倍感迢迢。胡支书圆脸大眼,透着一股热忱机灵劲。他一见面就打开了话匣子,一听就感觉他适合干直播带货。
胡支书是个能人,之前在外面闯市场干工程,座驾是辆保时捷。十年前他回老家建设美丽家园,干着干着就当上了村干部,带领村民脱贫攻坚后再乡村振兴,情怀和成就感让他越来越欢实。茶树是村民的“摇钱树”,但团山村村民做出来的茶叶不好卖,等着老板上门收,若无人问津,只能堆在家里,着急上火也没用。胡支书想到了直播,虽然此前他连电脑都不懂,但他眼界开阔爱学习。团山村的直播之路,就像脚下弯曲的山路起伏,一开始赔了夫人又折兵。胡基勇不灰心,去瑞丽学习直播带货卖珠宝的操作,后来和昆明的朋友合作用“砍价模式”卖茶叶,他们的抖音直播间逐渐火了起来。
把电商“嫁接”进偏远民族山村,带来的“化学反应”超出意外。胡基勇带领合作社直播间,半年多来斩获颇丰——曾经二十分钟卖出两万多茶叶,如今总共销售一千多万元,再过上半年,不但团山村,怕是邦东乡的茶叶也会被他们销售一空。他们的直播间不止卖团山茶,昔归茶有,冰岛茶有,永德忙肺、梅子箐也有。不过直播间里有规矩:茶农要亲自出镜,端着自家的茶叶接受播主砍价调侃“洗礼”,场面容易拨动消费者心弦。胡基勇得意的告诉我,村里一个刘姓老太太家,儿子转行来做茶叶,销路不畅全家犯愁,还是直播才都给卖了出去,老太太不相信,反复问是不是胡支书他们几个自己买了,暗自帮助她。她后来弄明白了怎么回事,激动到老泪纵横。
胡支书和作者
直播风潮吹拂团山,村民们也在家里鼓捣起来,手机成了新农具,直播就是干农活。村民张明坛家,一座两层小楼,收拾的干净利落,茶台后的博古架摆着各地茶饼。张明坛是嫁进来的汉族,穿戴入时,身体微微发福,面容俊俏略施粉黛,神色间有些山野气。她笑语盈盈,说自己也直播卖出去一万多茶叶,但还是刚刚起步。张明坛老公在外面建房砌墙刷白,是技术工,她在家照看上学的俩娃,日子殷实。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进屋,说话间,张明坛已冲泡好自家的古树春茶,一缕茶香氤氲。这茶炒的好,虽是刚做好不久的当年春茶,没有多少青味,入口绵柔醇厚,香甜苦涩不明显,不觉得“肠胃刮”。主人邀我品评,我给出鲜爽和润四个字。团山茶口感不如昔归茶风格强烈浓郁,但也没有昔归的苦涩度。喜欢淡的人可能觉得昔归烈了,团山茶就刚刚好。淡也不能无味,团山茶饮后满口甜润、体感舒适,颇有些隽永的韵在。一款茶“和润质朴”,风格恰似山里人家。
邦东茶号称“石介茶”,也就是长在岩石间,根系深入砂石土质,也有人称为“岩韵”。行走邦东,随处可见山间怪石嶙峋,云海掩映的正是同样壮观的石头阵。走进了仔细看,这些岩石表面黢黑多孔,生长着一层薄薄的地衣苔藓,常年风吹雨打日晒,石头也稳重豁达。我暗自怀疑推测,邦东一带这么多石头,应和陡峭的地形地貌有关。从邦东大雪山垂直到澜沧江边,落差达两千多米,所以觉得路难行。坡陡谷深多雨,长年累月冲刷带走土层。自然造化下,才有危峰兀立、万壑潺潺的鬼斧神工。
那些茶树就生长在岩石的罅隙里——当然不是自然生长,而是先民荷锄寻土垒石种下的。陆羽说“上者生烂石,中者生栎壤,下者生黄土”,既属经验技术之谈,也是道德风俗教化。想想看,贫瘠的烂石岗子里,唯有星星点点的茶树癯然而立,树依着石、石养着树,“索取甚少,利民者厚”,此茶之德也。茶树作为经济作物,在山间还防水土流失,兼具生态价值,也体现古人的智慧。谈起普洱茶的“岩韵”,感觉有些飘渺,大概是一种风骨之意。从口感上说,苦涩的味觉骨架一般山头茶也不缺,又不像福建的岩茶多烘焙提神,邦东岩韵更像是一种文化联想,寄托着茶人精神。于我而言,体会到的团山“岩韵”不是清冽骨感硬朗,而是一团和润。
邦东的茶树品种总称“邦东大黑叶”,与勐库大叶种、勐海大叶种、凤山大叶种齐名。但与其他大叶种树种不同,邦东茶难用“芽头肥硕、条索粗壮、叶背披毫”形容,它不从俗,且颜色偏乌黑。用形容昔归茶的顺口溜来说,是“黑荆条、背无毛、梗难瞧”,加之叶片薄,呈柳叶形细长,芽头偏少不显。邦东茶长相独标一格,口感也个性鲜明,“岩骨花香”正是得其风神的形容:相对一味香甜的茶,于苦涩的骨架支撑下,与人以回味空间故“有嚼头”;比之于霸气浓烈的茶,又多了份亲切和气。岩骨花香“黑美人”,是我对邦东茶的体认。
正喝茶联想中,张明坛的老公魏学飞开车回来了,发型是时髦的样式,上身穿件花T恤,在山民中个性又随性。魏学飞面忠厚话不多,自带一付笑容,他拿出一款十年的邦东茶分享,说是自己做的没卖完,存着都快忘了。十年邦东茶,一饮生欢喜;温润已如玉,谦谦君子风。不以惊艳示人,但那滋味喝了还想喝,让人想起山里有滋有味的日子。
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西山兰若试茶歌》里感叹:“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眠云”与“跂石”,正是邦东茶的生境与风格啊。团山人或许不懂得什么眠云跂石,又或者他们整天如此而不以为然。与文士的自标高格不同,团山茶多烟火气少清泠味,也让人一见倾心。晚上吃饭时,胡基勇非得拉我喝两杯。酒足饭饱脸放红光,他坦言:自己钱再多也难让乡亲们尊重,“转行”为大家伙跑腿服务卖茶叶,反而收获了饱满的茶味人生。
《西山兰若试茶歌》里还有一句,“阳崖阴岭各殊气,未若竹下莓苔地”,眼光独到,发掘了竹茶共生、湿润生苔的环境功能。邦东乡多巨龙竹,我对竹下冒出的竹笋印象深刻:甜脆无渣,可以当水果吃。在山坡上的茶地里,经常看到高大婆娑的龙竹,其笋壳还可用来包装普洱茶,真个竹茶为友。钱起的茶诗里也说:“竹下忘言对紫芽,全省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里面提到了蝉。除了“竹笋当水果”,我在邦东乡还听到一怪,可以“江边捡知了”。说是知了会到江边去喝水,因为雾露深浓,除非阳光让它们纱翼轻盈,一大早怎么都飞不起来,诗里的“一树蝉声”此时附身便是触手可及。
大雪山下澜沧江边的壮阔邦东,真是片神奇的土地。回到昆明,忍不住烧水温杯来一泡邦东茶,花香萦绕唇齿间,岩骨回味在心头,又想起那里的云海石阵,那里山路弯弯,那里的茶山茶人和茶事……
作者:鲁云,图文来源:鲁云茶话,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