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迈兑寨门

“哦，那个曼迈！”

在地图上，曼迈兑显示为“曼迈村”。光是勐海，就有三个寨子叫“曼迈”，曼迈是“新寨子”的意思，只要是新搬迁的寨子，都可以这么叫。可是一说“曼迈兑”，本地人就都知道了：“哦，那个曼迈！”

上一次来曼迈兑，是一年前，团队准备去贺松看那棵野生大茶树。贺松附近没有歇脚处，而向导岩三尽的家正好在曼迈兑，于是午餐便在他家吃。吃饭前，我们随口问起曼迈兑的“兑”是什么意思，岩三尽支吾了半天也没有搜刮出适合的词语：就是一种白鸟的名字。这一次我们再问起相同的问题时，幸亏有在版纳生活多年的同行人在，答案才得以揭晓：这种叫“兑”的白鸟，汉语名为白鹇。

白鹇

白鹇，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最明显的特征便是红脸和长长的白色尾翼。公元1163年，一位名叫“呀乖”的老奶奶发现这里有一片水塘旁围满了白鹇，便把此地命名为“兑”。等到村民陆陆续续从老寨搬迁至此，寨名曼迈兑就此定了下来。为了纪念这位老人，村里的古井也被命名为呀乖。

这种反复走访才得到信息的情况在我们的访问中十分常见，在西南高地，或因为历史的断层，或因为语言与习惯的不同，村民在描述自己时总是带着腼腆与真诚，像是故意深藏功与名一般对于生活不过分讲述，结果便是聊天常常可以感到有一道清晰可感的缝隙。为了跨越这层障碍，需要不断以新的视角进入当地，再靠几杯自烤酒和一点运气，才能发现被羞涩掩盖的故事。而曼迈兑，这座白鹇之寨，无疑就是我们反复走访茶山中意外发现的宝藏。

“这是我们的村志”

这一次拜访，岩三斤请来了村里的老村支书，书图。书图个子不高，黑亮的皮肤和随时挂在脸上的微笑让人不由心生亲近感。书图说起寨子历史的每个关键节点都很清楚，公历1130年建寨，1166年搬迁至此地，和往日采访时得到的模糊答案很不同。

“为什么您这么熟悉？”

“看，这是我们的村志”。

说着老村支书便从怀中掏出一本打印的资料，封面用黑体大字写着：“曼迈兑村村志”。

意外的发现让在场每一个人都睁大了眼，迫不及待翻开，村志内容涵盖了曼迈兑自然环境与历史沿革、政治沿革、村寨地界、宗教信仰、节庆文化等各个方面，内容翔实有依据，实在不可思议！走访西双版纳近一年，去过近百个寨子，这里却是第一个发现村志的地方。即便是布朗山的文化母体老曼峨，其历史也仅存于缅寺经文的记载和老人们口中。

书图介绍，2012年一位叫做岩坎温的指导员来到曼迈兑，在职期间他发动了村民一起编辑村志。村民也十分乐意，甚至自发跑去打洛寻找老寨的搬迁足迹。1年后，村志在众人努力下完成。有了村志作为依据，曼迈兑又印制了1000份宣传手册，寨子里的缅寺也挂上了海报，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先民曾经的脚步与路途。那条路很长，长到许多人都遗忘他们曾经走过。岩三斤带我们去过曾经的老寨，不过数十年，迁徙后的村寨空地就被草木掩盖，除了标志性的大青树，再没有其他来见证历史。有了村志，这条道路重新清晰起来，在一代代人的记忆里连绵不断。

“这里曾举办了一场国际足球赛”

宣传手册的右侧有一张不太清晰的图片，是一群小沙弥光着脚在广场里踢足球。

曼迈兑宣传册

“我们寨子的人每晚都要踢足球。”书图指着这张照片跟我讲起了曼迈兑和足球密不可分的关系。村子里建球场，和这里曾经集体出国打工的经历有关。曼迈兑靠近国界，去泰国、缅甸十分方便，这两个国家也有自己的亲戚在，因此互相之间人员流动频繁。2010年以前，因为村子里生活贫困，年轻人们都选择去泰国或缅甸的工厂里打工，一天工资大约人民币30元，比起在家务农赚钱很多。寨子里的人干活勤快，也不做偷鸡摸狗的事，很受工厂老板喜欢，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都选择了走出去，最多的时候，寨子里三分之二的人都在国外。

村里的老人乐意看到年轻人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努力，为了保证年轻人去到国外也能有健康的生活习惯，老人还特地嘱咐当地老板多组织年轻人活动。

泰国热爱足球，只要是空地都会成为足球的乐园。这种热爱也影响到了在泰国生活的曼迈兑村民，他们的业余生活都围绕着足球展开。2010年以后，普洱茶行业发展，随着曼迈兑村的古茶树价格的上涨，绝大部分年轻人都选择回到家乡。村里老人为了继续让回乡的年轻人有业余活动，在村子里申请了一块地和3万块修建七人足球场，热爱足球的种子便在这个边境小寨子里生根发芽起来。

每晚，农事结束后，男女老少都聚集在足球场上，能踢的赤脚上阵，不会踢的在一旁呐喊助威。2012年，村里组织了泰国、缅甸、中国三方球队进行了一场国际友谊赛。比赛结果呢？当然是曼迈兑赢了。

岩三尽家的阳台正好面对着今年4月才修葺一新的塑胶足球场。在群山环绕中，塑胶明亮的深浅绿色条纹显得耀眼，又有些奇幻。一块在城市都少见的足球场很不符合外来人对茶山的想象。但茶山的居民，不断地创造出属于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带着对生活天真的热爱，把村寨变成自己情感的延伸。

书图带领我们走进球场，球场有栏杆围着，但从不锁门。他把鞋脱在一边，拿起球场边的足球拍了拍，然后一脚踢了出去。看着足球滚过球场他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一样慈祥。见我们惊叹于球场的质量他只腼腆地笑，似乎建成足球场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我们寨子的年轻人代表曼迈兑拿了很多奖，州坝杯、六大茶山杯都拿奖了。前段时间还请了泰国的教练来训练”，书图更在意年轻人们的要求。站在远处的岩三尽接过了书图踢出去的球，潇洒地转身把球踢进了球门。站在这样的场地中，头顶蓝天，青山环抱，很难不参与到这样的氛围中。

回到昆明，偶然间又看到了曼迈兑的消息：勐海县西定乡曼迈兑足球队荣获2019年勐海县第一届“足协杯”足球运动会冠军。

“只讲究两样东西，茶和酒”

午餐在岩三斤的家里吃，岩三斤先请书图坐下，再给他杯子里倒上一杯寨子里的自烤酒。

“来，你也喝一杯吧”。

面对来客，布朗族人总是会为你倒上一杯自烤酒以表欢迎。通常情况下，哪怕只喝一小口都要接下这一杯迎客酒。我端起杯子闻了闻，是粮食甜蜜的味道，又喝了一小口，发现不是杂醇带来的刺激感，而是绵软香甜的醇和，一时间被惊艳到。问起这是什么酒这么好喝，书图一下眉飞色舞起来：“哦！我们寨子的酒很出名的，周围寨子的都会来买。寨子里有1000亩地种苞谷，全部拿来酿酒都不够，还需要去外面买，总是就是香香的～”

老支书说最后三个字时，尾音拖得很长，像沉醉在酒中的仙人，除了这样憨厚的叠词已经来不及花心思找其他词去形容。我平时不喝酒，听着老支书这么说又忍不住多喝了两口，滋味绵长，嗯，果然香香的，再来一杯！

除了酒，村民生活中另一件必不可少的则是茶。曼迈兑属于新六大茶山中的巴达区域，在苦甜茶的坐标系中位于甜茶区。曼迈兑位于一条古老的茶马古道上，这里的茶在从前是游走各国的硬通货。

说起茶，书图稍稍收住了刚刚那股眉飞色舞，但依然有着止不住的骄傲：“我们布朗族只讲究两样东西，茶和酒。茶要做得好，酒要做得香。我也喝过其他寨子的茶，必须说，我们寨子的茶又香又甜，涩味虽然是有一点，但没有苦味。解放前，我们会把制好的茶叶背到市场上去卖。别人一听是曼迈的茶，稍稍闻一闻，就全买了。”

“那曼迈兑的茶特别在哪呢？”

“非要说的话，就像吃水果糖一样，喝完好几个小时嘴里都是甜甜的。”

“万物有灵”

日本有八百万神灵，布朗族信仰万物有灵。

日本传说一粒米上住着七个神灵，那么布朗族一片茶叶上又会寄居几位神灵呢？

对于布朗族来说，万物的信仰不仅仅局限在有生命的物体中，没有生命的平凡之物，也被认为有神灵寄居。家里的桌椅板凳平时要轻拿轻放，路边的花花草草也不随意去破坏。每到开门节时，每个人都要向每一样事物道歉，平时或有不恭敬之处还请神明原谅。如果物品用坏，也不随意丢弃，老人家会找专门的房间放置。

在万事万物中，最具神力的是树木。树木有着超越人类的神力与生命力，所以村寨附近的大树，都是重要的祭祀对象。

曼迈兑大青树

从村子后山往上爬30分钟，就能见到曼迈兑的茶王树。据说山底原先也有，后来被替换为新式茶园，而山上的茶园因为路途较远，侥幸活了下来。有了这样的遭遇，村民对这棵茶树越发珍惜。

茶王树

每年，佛爷会带领全村人来茶树前祈福祭拜。我在岩三尽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当时的盛况，男女老少穿上民族盛装，带上蜡条、贡品放置在茶树前，听佛爷和小沙弥念诵经文。

和日本神树的寂静氛围相比，布朗族的神树给人一种旺盛的热闹感。数月过去，虽然茶树栅栏上祭祀的绢花有些破损，但颜色依然鲜艳。这棵茶王树的姿态和章朗的茶王树很类似，接近两米的主干后开始分叉，整体给人以亭亭玉立的感觉。冠幅开张小，所有枝条都呈现向上生长的蓬勃状态。下午的阳光正烈，空气里弥漫着茶花的浅浅蜜香，站在茶树面前，只能隔着栅栏看到分枝的部位，茶树的顶部即便蹲下仰视也望不见，我似乎比一颗茶果还要渺小。茶树不受重视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受茶树庇佑的人又站在树下聊天、唱歌，寄居在此的神灵是否会同人们一起歌唱呢？

快到下午四点时，书图因为要赶着去开会提前与我们告别。走之前我提出想拍一张他的照片，于是他对着相机竖起了大拇指。奇怪地，一瞬间被这个寻常的举动击中。

一座村寨的气质由什么决定？历史、民俗还是人？历史会被遗忘，民俗会被消解，构成村寨气质的或许就是这样一些朴实的老领导，坚持在平凡的岗位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已。这种心气，这种平淡，让人怀念。而在这样的山河中，能够偶然与书图、岩三尽相遇，仅仅是粗浅记录他们和他们的村寨的故事，我又何其幸运。

一度想要把这个故事写得更有波澜起伏，或是给曼迈兑写上一句美好的概括，但生怕让人感到不真实。像静默生长的茶树一样，曼迈兑的生活静谧宛若植物，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在持续生长，慢慢壮大成型，从无声无息处滋润人心。

文|罗安然，茶业复兴编辑；图文来源：茶业复兴，本图文经“茶业复兴”授权爱普茶网https://www.ipucha.com/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