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成都茶馆里的日常、清洁与美学
3月31日晚,茶业复兴第301期沙龙·茗师联萌第13期读书会在“周重林的茶故事”线上直播间举办。茶业复兴出品人周重林先生线上连麦历史学家王笛先生,围绕着王笛老师的最新非虚构历史读物——《那间街角的茶铺》进行了一次关于成都茶馆文化的对谈。
沙龙开始,周重林先生对王笛先生的学术研究进行了介绍。
周重林:王笛老师是著名的历史学者,他是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任澳门大学讲座教授。曾任美国得克萨斯A&M大学历史系教授,澳门大学历史系主任。
我读的王老师的第一本书是《茶馆》,这本书对我的写作和思考影响很大,前几年读了《袍哥》,王老师做学问的方式很让我佩服。王老师写的是微观史,关注民众生活的细节,在我看来,王老师是为茶馆立传,为茶人立命。
我最喜欢的城市是成都,而在成都我最喜欢的是茶馆。我很好奇成都的茶馆为什么这么多,我读了王老师的书,才明白这背后的原因:成都周边好茶多;当地人会享受茶;成都水是咸水,茶馆的茶水更好喝;成都是平原,柴火不易得,普通人家除了做饭之外不烧火,茶馆可以提供开水;成都是平原,农闲比较多,人们没有束缚在田地里,闲得下来,有时间泡茶馆。
成都的人乐观、幽默,和茶馆分不开,茶馆里有讲评书的、讲学的等等。茶馆还带来了美育,琴棋书画等雅传统都借助茶馆获得了传播。当下,我发现许多茶文化兴盛的地方,传统文化都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和复兴,中国传统的生活方式正通过茶馆复苏。
周重林先生的开场介绍之后,王笛先生开始分享他的茶馆研究之路。
王笛:我过去都是做学术讲座,与历史学界外的广大读者交流比较少,和茶界朋友连麦分享,还是第一次,我今天主要是根据大家关注的话题来进行分享。
过去很多人都问我,为什么研究茶馆?其实这个课题我关注的时间很长。1980年代,我在川大时期开始写《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这本书很厚,有700多页,其中有2、3页提到茶馆。我小时候在成都生活就对茶馆很有印象,后来进入史学研究以后,我发现茶馆反应了中国的社会和社会生活,所以我想通过茶馆探讨人们的社会生活,但一开始的时候资料很难找。
写《跨出封闭的世界》只用了两种资料,其一是傅崇矩(1875-1917)的《成都通览》,当时看的线装本是8本,只有几页提到了茶馆的内容;另一种资料是《成都文史资料》里的一篇回忆录。
1990年代,我在美国准备写博士论文时,当时考虑了3个选题:成都的大众文化、茶馆和袍哥,因为茶馆和袍哥的资料不足,最后我就决定写成都的大众文化。我的博士论文后来出版成了《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英文版是斯坦福大学出的,获得了美国城市史研究学会最佳著作奖,中文版先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的第二版。
《街头文化》这本书涉及了很多资料,我跑了很多图书馆搜集资料。研究街头文化也要涉及茶馆,虽然只是涉及到很小的一部分。1998年在美国找工作面试的时候,招聘委员会问我下一个研究的课题,我说下一步准备研究茶馆。当时历史系有50位历史学家,但只有我一个人研究中国史,但是他们也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
研究茶馆的课题,我申请到了资助回中国做研究,1999年,我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做的第一篇报告就是讲成都的茶馆,报告的题目是The Busy and the Idle,翻译过来就是闲人和忙人。当时资料有限,但比1980年代更丰富了,当时我就考虑要写一本关于茶馆的书。
我最开始计划是写成都茶馆的百年史,晚清到民国的历史勉勉强强可以找到资料,但改革开放以后的资料可能少,要靠田野考察。1997-2003年,我几乎每年都回国来查资料,后来在成都档案馆查到很多文献,这些资料之前几乎没人使用。
成都档案馆没有专门茶馆的卷宗,要在大量的档案里查找茶馆的资料,就像是大海捞针,我连续捞了几年。当时的档案馆很开放,很支持学者去查资料、做研究,但看档案的条件差,没有空调,只有风扇在那里吹,有时候阅览室里面就我一个人,我就在这个情况下搜集了丰富的资料。
后来根据我收的资料,我觉得100年只写一本太可惜了,所以我决定晚清到民国写一本,1950-2000再写一本。我的《街头文化》交稿之后,2002年我开始写第一本《茶馆》,2008年斯坦福大学出了英文版,这本书的中文版2010年由社科文献出版,前后印了13次,社科文献还出版了一个经典译丛版本。第二本茶馆 The Teahouse under Socialism 2018年由康奈尔大学出版,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今年会出中文版。
《那间街角的茶铺》是我第一本是用文学的写作手法,直接面对大众阅读的书。从我1998年写第一篇论文,到2018年出第二本书,有整整20年了,如果要算上1980年代《跨出封闭的世界》,我对茶馆的探索有30多年了。
从1997年开始,我在茶馆做了很多田野考察,世纪文景应该明年会出我的茶馆考察笔记,考察笔记内容主要是一些在学术专著中用不了的细节。我是怎么做茶馆的考察的呢?我没有设计问卷,我作为一名普通的茶客,进茶馆和大家聊天,我不带笔记本,也不录音,回来之后再详细的记录每天详细的见闻。
交流互动
问:《那间街角的茶铺》这本书和《茶馆》有什么不同?
王笛:我过去研究茶馆,出发点是为了学术研究,虽然尽量写的让大家也读得懂,但《茶馆》的写作更多是为了让学术界的人读。而《那间街角的茶铺》是想让大众读。相同点是两本书依据的史料差不多,我曾在一次对话上讲过,就像大厨炒菜,但是由于烹饪的方法不一样,所以炒出来的菜不一样。《茶馆》的两本书我讨论了很多学术界关注的话题、也引用了很多专业的论文,这些在《那间街角的茶铺》中都没有收。
《那间街角的茶铺》是叙述和故事作为主线,《茶馆》是按主题,没有按时间。《茶馆》主要有三种主题:社会的历史、经济的历史和政治的历史。茶铺是按时间分为四个阶段:晚清、民国、抗战和内战,可以看到时间的变化。
《那间街角的茶铺》写作方式比较灵活,倾注了我个人的情感。我认为研究历史不应该把情感写进去,要做一个冷静的研究者和观察者,而《那间街角的茶铺》不是学术著作,这本书是面对大众的,所以我可以把我的情感,把我童年时期的观察都写进去了。
在这本书中有我对茶馆和茶馆文化的概括描述,对于在共同空间怎么样生活等等。书中还有很多金句,可以摘出来,带有哲学的思考。《那间街角的茶铺》没有注释,但是在行文里说明了资料来源,书后也有参考书目。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是我在《茶馆》用的图是别人的,在《那间街角的茶铺》里的插图都是我自己画的,我的青少年时代花了很多时间在画画上,我少年时期想成为画家,书中画的每幅图我都做了详细的解说。
问:过去的成都茶馆主要喝什么茶?
王笛:刚刚重林也提到了,成都周围的峨眉山、蒙顶山、青城山都产茶。过去在茶馆里,香片是比较高级的茶,普通人主要是喝花茶,这我在书里面都写了。我们以前喝的多是三级花茶,简称三花。我1991年出国,1997年回来,我去茶馆,我说来碗三花,堂倌说最差的只有特花,三花已经没有了。由于过去养成的习惯,我现在也是最喜欢茉莉花茶,蛮好的。
问:成都现在留下的茶馆和过去的有什么区别?
王笛:先说共同的,我在童年时代街两边都有茶馆,不会进去坐,但还是有印象。长大了,同学聚会都是在茶馆。相同的方面,茶馆使用的都是竹椅,桌子是木桌,茶具是三件套。现在茶馆里面有掏耳朵、算命的、小商小贩等,民国时期也有。还有在茶馆里可以自由的聊天,这是从民国时期一直留下来的。这样的茶馆很悠闲,而且不贵,但老式茶馆现在越来越少了,比较偏僻的地方还有一些。
最大的不同是,现在的茶馆向茶楼发展,街角的茶馆越来越少。过去街角的茶铺依靠的是小街小巷,和原来的空间适应;城市变成高楼大厦后,这样的空间越来越不适合街角茶馆的生存了。开在商业中心、交通要的都是茶楼。以前的茶铺面靠街都是敞开的,没有墙,大家可以把桌椅移到街上。现在的茶馆有空调,很安静,很舒服,也有隐私。你现在到茶楼去,不会和旁边的客人随意聊天。你一个人去的话就只会安静的读书读报玩手机。但是过去的老式茶馆,大家很喜欢互相聊天。彭镇老街的观音阁茶馆,估计是现在中国最红的茶馆之一,当地的老人就经常到这聊天,你去了也可以和他们聊天,大家是很自由自在的。现在的茶馆,环境高档化和价格变高的趋势是很明显的,但是在一些小区、僻静的地方有一些小茶馆。
2019年,我在成都参加一个会议,会议上播放的一个视频中说成都有9000多家茶馆。民国时期最高峰的时候成都大约是700来家茶馆,现在成都的范围也比以前大,人口也增加,但9000多家的茶馆数量也是很庞大的。民国时期有茶社业公会,要限制竞争,限制开茶馆的数量。现再没有这种限制,去备案办手续就可以开,这就造成了现在开茶馆的竞争非常大。
问:成都的茶馆和其他地方的茶馆有什么不一样?
王笛:成都茶馆是纯粹喝茶,广东更多的是茶楼,吃早茶,和茶点一起吃。与成都的茶馆相比,广东茶楼的消费要贵一些。以前北京户外很多地方都有茶摊,价格都很便宜。老舍笔下的茶馆就很接近成都的茶馆,可以看到社会的变迁。大概十几年前,我去苏州的茶馆,一碗茶要七八十,相当贵,但是你在那里喝茶,点心水果随便吃。我2000年前后回来考察,成都最贵的是圣淘沙,最便宜的茶也要60、70元,当时成都郊区的简陋的茶馆,我看到最便宜的,只要1毛钱。成都现在都还有10元一位的茶馆。各地区的茶馆不同,同一个地区不同类型茶馆也不同。
问:如果可以穿越,你最想穿越到成都哪个时期的茶馆去坐一坐?
王笛:成都茶馆的有扶手的竹椅和木桌子的形成时间没太久,是在晚清才形成的,在20世纪之前,茶馆都是用条凳,不舒服,坐不了太久。成都茶馆的资料很少,我只写了20世纪,19世纪只有四五首竹枝词,没有太多历史资料。最早追溯到宋元,当时可能是茶棚或茶摊。我还是最喜欢20世纪的茶馆,长凳子很简陋,不能打瞌睡。过去在茶馆里唱戏,讲评书,提供了娱乐。成都的电影最早也是在茶馆放,大约在1907年。留声机、蒸馏水也是在茶馆里最先出现。
问:能不能谈一谈过去成都的水?
王笛:过去没自来水,生活用水主要靠井水。成都过去挖下去1米就可以见水,现在不行。成都过去有好几千口井,但水里面含碱高,不好喝,主要用来洗东西。喝的水主要是从城外的挑水的河水,打水的人打着赤脚到河中间打水,成都茶馆会打出“河水香茶”的招牌。一般人家去城外挑水是不太方便的,要泡茶就到茶馆里去买开水。李劼人的《大波》里写过,客人来了要喝茶,就叫仆人提个竹篮,把茶碗放里面,先到茶叶店买茶叶,然后到茶馆去接开水。成都柴贵,除了做饭很少烧火。茶馆卖两种开水,一种是泡茶的开水,一种是普通的热水。那个时候在成都,如果你要搬家,都要考察一下附近有没有茶馆,没有的话是减分项,有没有茶馆就意味着你的日常生活是否方便。
周重林:王老师治学的经历让我们很感慨,用档案研究历史有很多鲜活的细节,我还注意到成都的茶馆解决了一个公共卫生的问题。
王笛:是的,茶馆确实解决了一些公共卫生的问题。这个问题还可以从茶馆的资金来源思考,当时如果你没有资金,想开茶馆,可以集资、可以找合伙人。粪也是值钱的,挑粪的农民也要给茶铺交押金,才允许你挑粪。费正清有个研究:在中国,越靠近城市,庄稼地越绿,靠近城的地方庄稼好,是因为有粪便作为肥料。过去挑粪的农民和茶馆是有长期合作的,挑粪的农民在蚕豆上市的时候要带蚕豆来茶馆感谢茶馆主人,所以过去成都有人谑称蚕豆为“尿水胡豆”,因为是尿水换来的。
那时成都到底有多少个厕所呢?就要数清楚成都有多少茶馆。清代有600多个茶馆,几乎家家都有厕所。你在成都不去茶馆喝茶,去上厕所也是欢迎的,因为也是可以卖钱的。实事求是的说,当时茶馆的卫生条件是很差的,所以从晚晴到民国才不断的颁布卫生规则,不准吐痰、不能有异味,但是条件摆在那里,是很难解决的。但是那个时候大家也是习以为常,这并不影响大家去喝茶。
问:普遍饮茶可以教化民众么?
王:茶道也可以算作一种教化,在日本喝茶重仪式,但是要在日本喝茶,非要有耐心不可。我觉得中国的工夫茶,仪式和方便结合得比较好,这也算是教化的过程吧。如果要说教化的话,我觉得更多的是自我的教化,喝茶是自我的清洁化(purification),人的头脑、身体都可以得到清洁,我鼓励多喝茶。对喝茶的人而言,喝茶本身就是一种养身。很多年轻人喜欢喝碳酸饮料,不是很健康,因为会摄入过多的糖。喝茶可以帮助消化,冲茶也简单,我一般清晨起来就喝茶,不断的喝一天,对身体也是很好的。我个人喜欢喝茶,但对茶的体会不深。茶馆的研究和茶的研究是两套体系,我研究茶馆作为一个空间,研究空间、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问:成都茶馆有没有影响四川的美学?
答:直接的不好说,但是潜移默化肯定是有的。在我看来,这种美学更多的是一生活方式,成都闲适的生活和茶馆是分不开的。在成都考察茶馆的那些年,我经常去大慈寺的文博茶园,在那里就有卖书法和卖中国画的,因此喝茶的时候也可以欣赏。
其实在民国时期,五四运动的风云人物吴虞住在成都,他的诗也挂在茶馆里卖。过去茶馆还有很雅的赌博,方式是在大格子写诗、填诗,把缺字、错字填下来,参加者如果正确了,就可以赢得一定的赌金,这个是颇为高雅的赌博。我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常去望江楼竹林下的茶馆,和同学在茶馆一起背唐诗宋词,还玩诗词接龙,比如背带“月”字的诗词,谁最后接不下去了,那就算输。
周重林:现在我们国家的体系把茶的教育分在农学体系,其实对茶的研究需要更多的学科交叉,在我看来,王老师的研究提高茶行业的尊严水平,他的研究告诉我们茶馆为这个社会做了很多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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