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业复兴:西南联大时期的昆明茶馆,就像十九世纪巴黎的咖啡馆
在汪曾祺的回忆里,抗战期间的昆明茶馆是美好的,在茶桌前,可以与云南美食相遇,也可以与知名教授邂逅,可以不着边际了胡聊海吹,也可以就艰深晦涩的理论深入讨论。茶馆里有市井喧闹,也有金石之声,更有一股子浩然气。
在跑警报的时候,大家狼狈奔跑,却有两位广东人从来不参与,一位要独享澡堂洗澡,一位乘着火力去煲汤。热汤一碗,让人忘却生死。
这就是汪曾祺的昆明与联大故事令人着迷之处。
泡在茶汤里,是联大学生的生活方式。李政道与同学一大清早就坐进茶馆,要一壶茶,从早读书到晚。“会朋友也在茶馆会面,茶馆是很客气的,提供开水。这位置也没人抢的,你书放里面。这个风气,对于学生学习起了大作用,可以说是昆明的人民作出的贡献。茶馆实际上是代替了图书馆。这就养成一个学风,这个学风可以说是茶馆学风。”
茶馆学风是什么?就是清贫而不堕青云之志。
刚好,昆明有一条街就叫青云街,街上有很多茶馆,来报考云南的大学的赵仲牧,就在这里的茶馆遇到正在吃茶的闻一多先生,他有些激动。他也能够认辨认出那些学生是联大的,那些学生是云南大学的。钱穆同样有这样的本领,在茶馆里,他看一眼就知道联大女生与别校女生区别。钱穆喝着宝洪茶写就的《国史大纲》,那时正在昆明报刊连载,他的学生李埏每次刊出后都要去茶馆探听意见。
那时候的青云街,报刊云集,名师云集,陈寅恪、罗常培、傅斯年一群人就住在这里,老舍客居昆明的时候,茶馆里经常有他们的身影,罗常培还专门写了一篇考证“茶”传播的文章。
昆明茶馆以翠湖为核心,分布在青云街,龙翔街、凤翥街、珠玑街、文林街。边喝茶边逛街,别有一番风味,北京师范大学刘乃和就走出一个气象万千:循着学不可无师的先生坡,通过文化塑人的文化巷,进入琢玉成才的云南大学,出东门跨出北门街,踏上青云街道,攀登大兴坡,来到可臻圆通境圆通街,入眼青年路,托振兴于青年,寄希望于未来。
青年学生在茶馆的轶事,让昆明更添一股茶香。
杨振宁、黄昆、张守廉三个人,是联大学生的“三剑客”,在学校吃完饭就往茶馆跑,常常坐一个半钟头,高谈阔论。他们聊什么呢?杨振宁说,“天南地北什么都谈,当然也包括对物理的讨论。其中我特别记得的一幕是讨论量子力学。量子力学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东西,它跟牛顿的经典力学有很不一样的地方。我记得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茶馆里头三个人辩论哥本哈根的解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些聊天内容影响了杨振宁一生,“我常常跟研究生说,研究生在念书的时候所学到的东西,多半情形下,是从同学那儿学到的,不是从课本上,也不是从老师那儿学到的。因为同学之间的辩论,可以真正地深入。跟老师你不能接触的时间太久,跟同学你可以持续不断地讨论。那天晚上,我们这件事情前后讨论了四五个钟头,才把每个细节都辩论得清楚。这一点我知道多半的物理学生都有同感。”
何兆武就听过他们在茶馆里的聊天,杨振宁对爱因斯坦有大不敬的话,何兆武听得暗暗心惊,随后也理解了,人不轻狂枉少年。
研究成都茶馆的王笛讲,现在的茶馆风格,直接继承民国年间的茶馆风格,更早期的茶馆,更多是遛鸟看戏的地方,但近代以来的茶馆,才产生了教育与美育,不仅让城市变得干净,也让人市民风气产生了深刻影响,昆明茶馆亦是如此。整个西南茶馆,都在悠闲与热闹中,创造出了小小的宁静时间,让人沉思。
唐德刚在重庆,喝着坝坝茶思考郡县制的问题。黄裳在成都茶馆,也发现这里与苏州茶馆大不一样之处,警察与挑夫共处一室,西装与学生共坐一处,“其为用也,不亦大乎”,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角落。
陈珍琼在《茶馆与昆明社会调查》统计,1941年,昆明有茶馆350余家,大部分是清茶馆,占据总数90%以上。清茶馆专卖茶水,设备简单,并无清唱说书。来清茶馆的客人多以喝茶、会友与谈事为主。大的清茶馆有三四十张茶桌,日接客三百人以上。小的只有三四桌,每日不足百人。
翠湖中心的海心亭,有一家庆云茶楼,1934年开业,生意很不错,日客有百余人,茶客中工人占35%,学界占30%,商人占5%,其他的占30%。湖心亭成为学生的最爱,大约是这里风景宜人,湖色可爱,也是恋人流连之地,故女茶客的数量也占茶馆翘楚。茶馆里谈论话题最多的是女人,无论工人、学生还是军人。
庆云茶楼所用之茶是珠兰香片茶,中上等茶。
昆明正义路的华丰茶楼,有三层楼,除了经营茶水,还兼有酒水、沐浴业与住宿业务,是昆明非常知名的茶楼。因为服务做得好,经常承办政府的宴会,茶会。还外派人员协助政府接待要员,茶楼的接待用茶是毛尖茶。
工商界人士喜欢去的太白居,在光华街,能容纳七十人,条桌九张,瓷茶碗六十余个,这里饮茶氛围浓,墙上时常挂有抗战宣传画,也常有学界的老师学生光临。光华街上还有家光华茶社,之前名为中山茶社,市政府认为有辱国父之意,下令改名。光华街上的品香茶社,日客有255人左右,这里啥人都,消息最是灵通,经常有人靠倒卖消息生存。
学界喜欢去的茗春茶社,在绥靖路上,是一家1911年成立的老茶社,每天接纳茶客350人,所用茶叶是景谷茶,老板亲自往返产地采购。除了喝茶,茗春茶社最大的特点是斗雀,斗雀是在嵩明一带的鸟,生性好斗,斗雀的时候把雀放在茶桌上,四周围上围栏。
昆明茶馆开的年代久的,大部分都是带有清唱的茶馆,金碧路上的太华春,文庙街的利记茶社,正义路的缘友茶社,都是超过十五年的老店,太华春有戏台,能容纳350人。
景星街的从兴茶社主要是说书,1926年成立,搬了三次家都在景星街,一天能容纳250个客人,可以玩扑克牌,可以打麻将,有些联大学生会来这里打桥牌。
昆明茶馆常用的外地茶,有从上海来的杭州龙井,祁门红茶,也有来自河北的北京香片,这些茶是从滇越铁路运进来的。还有沿着店面公路运输进来的立顿红茶。云南茶,则是沿着茶马古道来的风山茶(凤庆)、勐库茶(双江)、景谷茶(景谷、景东)、三宋茶(景洪)、大山茶(易武、江城)、坝子茶(勐海)、十里香(昆明)、宝洪茶(昆明)、感通茶(大理)、太和茶(保山)。
抗战时期的昆明,来了很多才子,对茶馆有影响么?有。让这里的茶味中,多了一股书香味,在茶气中多了一股书卷气。李政道说,昆明人对学生是真的好,古道热肠,不嫌弃他们穷。
看到茶馆里有光的不只是李政道,还有邹承鲁。他说:“茶馆比较亮,还有水喝”,别人聊天打牌,他们读书。在喧闹中练就读书的本领,是联大学生的特长。王希季有时候去晚了,附近茶馆都被同学占据,只能跑到金碧路的茶馆去。
赵宝煦喜欢在窗明几净的文林街坐茶馆,与同学们一起念书。人穷,喝不起茶,就只喝白开水,当地人叫玻璃茶。赵宝煦说,“当年昆明人的用语很雅”,还怕学生多心。
陶行知为茶馆撰写的对联,很符合抗战时期的昆明茶馆:嘻嘻哈哈喝茶,叽叽咕咕谈心。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李政道感慨地说,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昆明茶馆,就像十九世纪巴黎的咖啡馆,无数天才结伴而来。
参考文献:
张曼菱《西南联大行思录》
汪曾祺《跑茶馆》
陈珍琼《茶馆与昆明社会调查》
作者简介:周重林,学者,作家,著有《茶之基本》《茶叶战争》等多部畅销茶书。
图文来源:茶业复兴,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