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真:迤萨帮传奇
民国二十一年。昆明城一个不冷不热的天。历来宁静低调的省城街头,出现了件叫满城人惊讶的事。
一支奇怪的出殡队伍从早晨起就出现在城里。送葬的人齐刷刷地身着黑呢子西服,西服口袋上一律插着金笔,每人打一把黑色的东京洋伞,有萨克斯吹奏着,伴着几十上百双穿黑皮鞋的脚步,走过金马坊、走过碧鸡坊……
那是一个大多数人穿长衫布鞋、短褂草履的年头,哪见过这等的派头和阵势,便有闲人顽少编了顺口溜远远地跟着唱:毛呢毡帽黑西装,金表皮鞋亮堂堂,油麻黑脸东洋伞,派克水笔不出章(文章)……
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些人是做“生意”的江外迤萨人,在昆明开了个叫“同义丰”的商号,专替迤萨人在昆明代办买卖各等“货物”,同时还帮他们将在外头赚来的越币通过设在昆明的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换成云南的银元半开。
这天,是同乡中一个叫瞿秀迤萨老板在昆病故。至于为何要将这天的出殡搞成这么个阵仗,已颇有点像我们现代所说的“行为艺术”。
有人说,是为了气气省城的昆明人平时瞧不起他们,有人说,是想显摆他们腰包里的钱财,有人说你莫看他们穿着西装,其实西装下还别着小枪,你们也不想想这些江外人是做什么生意的……总之,自此“迤萨帮”的名声便在昆明传开。
由于一直关注古道,这个从“出场”就有些另类的“迤萨帮”总使我感到好奇。就在要告别二十世纪的时候,我和几个朋友,开车穿越了红河沿岸那些大大小小的高山和森林,走过哈尼族和彝族那些古老的部落,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凉、在一个即将日落的傍晚,终于来到迤萨城下。
仰头看着孤独的兀立在红河南岸高坡上的这个小小的城邦,我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从地理学的角度讲,这样高陡的地方几乎是不适合人居住的,本地民谣就这样唱“高高山上是故乡,左有河来右有江;山高难把五谷出,水大难作救命汤。”一个缺水无耕的高山头,四周山林里是荒蛮的土司部落,在这个不足2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何以生存?
我翻遍史志,终于弄清,这迤萨山头原是一个叫“卜拉”人的土著部族居住着,因为其位置在红河南岸的山头上,人们在此以红河为江内江外的分界,刚好处在江外的迤萨联结着广大的经济落后的少数民族土司统治的地方。汉族商人利用江内与江外的经济落差,从江内运来江外需要的日用百货、再将江外的土产运到内地,过往的商旅便多在此食宿,久而久之这儿便成了个驿站。
在江外,关于用一根缝衣针换一块兽皮或一只母鸡的故事绝不是传说。时间久了,江内有些狡猾聪明又肯吃苦的汉人看到了它虽处穷乡僻壤之地,但从做生意的角度看又恰恰是一种商机,便迁到这个驿站经商谋生。随之,便有想采铜、采盐者,酿酒、烧砖者,破产逃役者,通辑犯、流浪汉……在明清两代来到这个地方。炼铜和采盐的梦想终因这个地方的种种艰难最终成了神马浮云。困顿在这儿的汉人虽已逐渐把土著卜拉人挤出了这块地方,但他们也得为自己谋出条生路呵。
于是在晚清的某一天,这些新迤萨人集合了自己的男人和马匹,驮上本地的一些日用百货,包括自家女人手制的衣服鞋帽、丝线土布,试图往南面更原始落后的老挝、越南、缅甸山区深入。
凶险的热带丛林、陌生的国度、瘴烟疫病、盗匪猛兽,使他们必须联帮结伙、团结强悍才能共对外部所有的困难。此番对境外山区的深入冒险显然使迤萨人倍受鼓舞,老挝越南山区的苗瑶阿卡部族以求之不得的心情再一次重复了一根缝衣针换一块兽皮、一只熊胆或象牙的传奇。
当迤萨人驮着当地那些象牙、鹿茸、虎骨、犀牛角……运到中国内地时,所获之利几乎使他们感到狂喜。于是,不管每一次往返几乎都是一次生命的赌博,一代一代的迤萨男人还是往这些地方走,而且越走越远。
令他们始料不及的是,随着他们对越南老挝内地的深入,地势越走越显平缓、坝子越走越宽广,他们的生意也就往棉花之类的物品上越做越大,迤萨人把到中南半岛做生意称为“下坝子”。
迤萨传奇的第二季,始于民国初年。国民政府开始禁鸦片烟。这一禁,使黑市烟价暴涨。偏僻的江外绝对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政府的禁令到此已是一纸空文,加之本省的军阀也插手这项暴利生意,便有不少内地商人专门到此采购大烟。如此强悍的“迤萨帮”怎可能容得别人来动自己的奶酪,抢自己碗里的肉。
于是,他们再一次约股合资,准备把资本转移到大烟生意上来。一位老人告诉我,当时在整个迤萨,无论是有钱的老板,还是马脚子、街边小贩、包括做针线的小脚老奶奶几乎人人参与入股,有钱的出钱,有枪的出枪,无钱无枪的出人出马,大家约定按股分红、盈亏均摊,大集体经营“走烟帮”。
迤萨人凭着当年走马帮地熟人熟及通晓各种语言的优势,几乎垄断采购了江外土司地区的大烟,还组织了大马帮,国内烟价暴涨就到中南半岛各个国家采购大烟运回国内卖,国内烟价下跌他们又将国内的大烟贩到国外交易。许多帮子人上百余,骡马上2百多匹。
为了保护暴利所获的金银,迤萨的富人建起了坚固的碉楼,又凑钱买来了崭新的大八响、卡宾枪、二十响……跟军队买来了黄色的军服,甚至还请来水手、组织了自己从水到陆强大的马帮武装。
大量的金子和银元随武装马帮流进了这个小小的城邦,变成了女人耳上的金坠子、腕上的金镯子,男人身上的呢子油绸,手上的外烟金表,变成了鳞次栉比中式、西式、中西合壁的一幢幢宅院和商铺,变成了酒馆、烟馆、赌场……有人把它叫作“江外小香港”。
当我听着这些遥远的故事,围着这个红河南岸的山头小城走了两圈。终于明白为何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城竟有四道坚固的城门,那些沿山而上的狭窄弯曲的街道巷子中为何总设有防御的栅门;终于明白为何那些私宅的外墙都石垒砖彻,感觉像个碉堡。墙上面还专门留有枪孔和望风口。
那天晚上做了个荒唐的梦,仿佛置身法国有名的海盗城圣马洛,那个建在花岗岩礁盘上高高的碉堡中,在那里的人们不用“海盗”只用“武装商船”这个词。
醒来,看着夜空离得很近的星子,我想,也许迤萨正因为它的武装马帮,它才得以走出云南的重重大山,走向中南半岛,留下了那么多谜一样的故事。
读后有感:
乐于分享这样的往事,其实是因为神秘辽远的云南本身。因为亘古奔流的大江、莽莽群山,更因为无数扎根在这片土地而生长出来的独特的民族,他们所生发出的文化。
从往事里,我们听见悠远的回忆、深厚的诗行和灵魂的吟唱,我们把它分享给你。
原文刊载《普洱》杂志
作者丨何真,图文来源:普洱杂志,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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