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曼峨茶树王寻访记
冬月的云南古茶山上,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光当属这夕阳西下的黄昏。临窗而坐,约三两好友相对饮茶,沐浴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内心充盈满满的幸福。窗外鸟鸣婉转悠扬,谁又能解这声声鸟语,它可否如我这般眷恋这美好的时光,不忍日落花睡去,故燃篝火煮茶香。
过往的十年中,无数次往返西双版纳入山寻茶,眼见着旱季雨季周而复始,不老的青山依依绿水长流,年复一年增寿的不独有古茶树,亦有与茶相守相伴的人们。
又一次来到布朗山乡老曼峨寨子,少了茶季人来人往的喧嚣,寨子里却依旧有许多人家趁着茶闲时节建盖新房,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多年,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仍将持续下去。端赖于普洱茶市场的热络,短短数年间就重塑了这布朗族山寨的面貌,这个是过往上千年历史中变化最剧烈的一个时代,人们身处在时代的洪流中,被裹挟着涌向未知的远方。
将车辆停放在老曼峨佛寺里,正午时分,寺院里一个身形胖胖的小和尚身披袈裟正在打篮球。同来的邹东春先生向他询问:知道帕楠丙人在哪里吗?这个看上去眉眼间带着青稚的小和尚说:“在下面寺院里。”再问他可知道帕楠丙的电话号码?像是出生于零零后的小和尚语气颇有些生硬的回复:“不知道!”这让同行的马博峰有些不解:“出家修行的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火气呢?”好在他近乎于喃喃低语的话,并未被旁人听了去。
上个月我们就曾来过一次,就是在这座名为瓦拉迦檀曼峨高的寺院里,结识了寺院的长老帕天尖坎和另一位和尚帕楠丙。原本我们期望能够与长老帕天尖坎进行交流,能够坐到这个位置,想必是有很好的修为。奈何受阻于语言的障碍,长老只能说日常生活中几句简单的汉语。及时出现的帕楠丙将我们从艰难沟通的窘境中解救了出来,相比于我们相识的老曼峨寨子布朗族年轻人,他的汉语表达能力算是相当好,至少可以进行通畅的交流。
在与帕楠丙的访谈中,我们得以知悉了这个笃信佛教的布朗族家庭的一面。布朗族的传统中,男子或长或短都有过出家的经历。帕楠丙是家里的老七,总共兄妹七人中,目前出家的就有四位,曼峨高的长老帕天尖坎是他的二哥,三个月前四哥帕楠布被派往靠近布朗山乡的一座寺庙主持,二姐出家后目前在山顶上的瓦塔供修行。在家的大姐嫁到了勐海,出家后又还俗回到寨子的大哥、五哥娶妻生子靠着茶叶过活。
出家后在寺院中的生活,除了诵经、修行等出家人的事务,日常饮食与汉地佛教不同,主要靠寨子里族人的供奉,并不要求素食,供奉有什么就吃什么。供奉多了,能保存的留下,也会施舍给需要的人。帕楠丙看了一眼卧在身旁的一只狗说:“这只狗来到寺院后不肯走,那就是有缘,所以留了下来!”作为出家人,帕楠丙保持了过午不食的习惯。“有时候年轻人实在饿得顶不住,最多也就是吃一点水果补充一下。”不擅汉语表达的长老帕天尖坎裹着毯子盘腿坐在靠背椅上,据帕楠丙介绍:整个布朗山乡,修为最高的大佛爷是在章朗,二佛爷就是老曼峨的长老帕天尖坎。“出家后也还是要不断修为,否则只是有一个出家人的身份,别人也不会从内心真正尊重你。”
喝了茶,帕楠丙提议带我们去看老曼峨的茶王、茶后,我们一行起身出了寺院,右拐拾级而上。眼前的一幕与记忆中大不相同,原本这里建造有一尊背山而立的佛造像,如今却被后来加盖的楼阁彻底罩在里面,旁边只留有一个卷闸门。问及缘故,他叹了口气:“我们都是茶农嘛!都不懂,䢖起来了才知道违规,只好按照要求又重新加盖罩起来了。前前后后差不多花了两百多万元。”
继续沿着古茶园里的小路前行,二百多米后来到老曼峨茶王、茶后的围栏前。之前也曾经多次来看过茶王、茶后,却是第一次追寻他们的身世。这两棵古茶树原本属于帕楠丙的妈妈所有,在三年前将这两棵树的收益捐给了集体分配,用来接济需要的人。我们这才注意到茶王、茶后树前的木牌下端刻有“集体”的字样。他用手抚摸着茶王树木牌的顶端说:“看,一芽二叶。”顺着他的手指,果然有栩栩如生的图案刻画。“如果因为这两棵树大家不开心,我妈妈有权把树的收益要回来。”当天阳光灿烂,透过浓密的枝叶间隙熠熠生辉。“来,我们一起合个影!”相机将帕楠丙、邹东春先生的影像定格下来。茶王、茶后周边的茶地都交由帕楠丙还俗后的大哥岩温坎打理,每年春茶一季的产量能有80公斤左右的干毛茶。他指着正对茶王、茶后的一棵古茶树说:“我们前些天请了个基诺山的师傅,他说修剪过的茶树发的更旺,试着先修剪一下,来年看看效果。”我随口问道:“茶季你会帮家里炒茶吗?”“也会,只是干活不怎么行。”他笑着回答。
此番再度前来,没有在曼峨高找到帕楠丙,按照小和尚的指引,我们三人沿着街道往下走了没多少步路,就来到了处于地势下方的寺院。寺院的建筑规模较上面的寺院小上许多,在院中转了一圈,却是空无一人。邹东春先生再次尝试拔打帕楠丙的微信电话,幸运的是这次电话接通了,我们获知了他确切的位置,是在位于山上的瓦塔供。回转到曼峨高佛寺,驱车前往山上。瓦塔供位于山顶一个平坦的所在,除了一座巍峨的佛塔,建好的就只有几座竹木构造的瓦房。帕楠丙迎了出来,招呼我们进屋喝茶。擦身而过的两位比丘尼,其中一位面貌同帕楠丙很像,随口一问,果然是他出家的二姐,瓦塔供也暂且成了比丘尼修行的道场。
喝茶的木屋,前面是茶舍,后面是禅房。大家脱下鞋子,盘腿而坐,围坐茶叙。仅仅过去一个月,进入冬月的茶山,天气陡然变冷。上个月来的时候,衬衣外面加上一个薄外套就可以,此番前来穿着冬装外套方才觉得保暖。这山顶上的禅房茶舍,在这暖阳照耀下安闲舒适。听闻这里还是要搞建设,主要用于禅修。“全国各地的人都可以来,可以体验一下短期岀家的生活。”帕楠丙畅想着未来。
问及他的大哥岩温坎,说是在家。在我们的提议下,帕楠丙和他同在曼峨高出家的发小帕楠光甩一起开车头前带路,我们驱车紧随其后,从山顶瓦塔供回到山下寨子里的岩温坎家。眼前的楼房是岩温坎的新居,门前他岳母怀里抱着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外孙女正自酣睡。新房打扫的干干净净,室内铺就木地板。上至三楼客厅,帕楠丙、帕楠光甩两个人习惯性的披着毯子盘腿坐在沙发上。大哥岩温坎忙着煮茶招待大家。完全是茶农居家生活的方式,看不出旧有出家经历的痕迹。
大哥岩温坎今年四十四岁,十七岁出家,五年前还俗,如今养育有两个女儿,大的三岁。“我老婆妈妈说我们两个女儿,可以再生一个儿子。”边说边笑,满脸幸福。问及他当年出家的经历,说是曾在泰国求学修行多年。还提及到了一个趣事,在他二十六岁那年,托钵乞食过程中,曾经有少女把求爱信放入钵里,但都无疾而终。许多年过后,三十九岁的他结识了巴达布朗族姑娘,两人互生情愫,姑娘问及他的年龄,他开玩笑说:“二十八岁。”姑娘虽是不信,却表示并不介意,后来他还俗后,相差二十岁的这对情侣喜结连理。
十七年前,兄妹七人的父亲去世,母亲肩负着养育儿女们的重担。95年出生的帕楠丙是最小的孩子,提及往事,连声感叹:“当年的茶就几毛、块把钱一公斤。”2011年,老七出家后不久,老五就还俗了,结婚成家后,养育有两个孩子,今年大的六岁,小的三岁,从母亲手里分得了属于自己的一份茶园。2015年,老大还俗,然后结婚生子,如今家里大部分的茶园都交由老大打理。承继自老人手里的茶园,加上新开的茶园,总计有将近200亩。“古茶树不多,大大小小的有500多棵。”一年下来,收入总有一百多万元。老大岩温坎自比长兄如父,新造的房子是在妈妈的名下,将来如果有兄弟还俗,同样是要分给茶园。
谈及母亲捐给老曼峨集体的茶王、茶后,老大岩温坎扭头同弟弟的发小帕楠光甩确认了一下:“由村集体承包给台湾的茶商5年,承包费用36万元。”至于茶王、茶后单株釆摘数量,岩温坎摆摆手、摇摇头表示:“之前都是混釆的,没有单独釆过。”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经由邹东春先生的引荐,在景洪告庄福元昌茶号,第一次见到了帕楠布(布朗语名),他习惯称自己为都比布坎(傣语名)。极为难得的是他的汉语表达流畅,第一次让我们知晓了他们家族与老曼峨茶王、茶后的故事。
一座座古茶山,一个个名村寨,一棵又一棵的茶树王,或来自于官方的命名,或来自于民间的拥趸。每一棵茶树王的背后,都有着围绕普洱茶命运起伏的家族故事。家国的运命,宗族的兴衰,人生的浮沉,都藉由这茶叶铺陈开来,书写出平凡世界的世情百态,凭君品读,任人评说。
作者:马哲峰,图文来源:行知茶文化讲习所,经授权爱普茶网发布,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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