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知茶文化讲习所:倚邦曼拱行纪
每当我们回顾起过往赴倚邦寻茶的历程,都会忍不住的慨叹,那是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早前赴倚邦寻茶之初,我们就像是无意中闯入茶山的外来者,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忍不住会将自己的见闻与感受分享给远方的茶友。而后受益于深耕六山的茶企引领,在好友益木堂主王子富先生的带领下,第一次深入到了倚邦茶山的曼拱,首次亲眼目睹了倚邦山连片的古茶园,亲口品尝到了曼拱的古树茶,那种刹那间让人觉得怦然心动的感受至今记忆犹新。最深刻的印象是生活中的琐事,好友王子富先生了解我作为少数民族的饮食习惯,生恐我在茶山上饿肚子,肠胃空空地痛饮普洱的滋味可不好受。他特意交代相熟的茶农给我煮几个鸡蛋,待鸡蛋煮好后,王子富先生看着茶农满脸无奈笑道:“这可咋整?”我们本意是将鸡蛋带壳煮熟了好携带,会错了意的茶农煮了一锅荷包蛋。只好找了一个塑料袋,拎着一兜子荷包蛋就上路了。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觉得画风中充满了喜感。直到后来,在倚邦认识了越来越多的茶农朋友们,伴随着相互之间的交流渐趋频繁,相互熟悉了解了对方的习惯与秉性,虽说少了这种会错意造成的戏剧性情节,但却对茶山的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那潜藏在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让茶山的生活画卷,充满了活色生香的气息,平添了动人的色彩。
壬寅冬月,在倚邦河边寨茶农兄弟陈云杰家小住,一天午睡起来,听见院中有人说话,我从阳台上伸出半个身子往下看。原来是多年前就相识的曼拱茶农许永健来找陈云其,他抬头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这是住在茶山不走了?干脆在这儿找个婆娘安个家吧!”我挥挥手,算是给他打个招呼。乡村生活中,熟人之间,往往会用一些看似出格的玩笑话彼此调侃,并不会有人当真,也不会往心里去。说起来,我们在曼拱最早认识的茶农就是许永健,往年茶季来倚邦,经常会去他家喝茶。他们夫妻养育有两个女儿,早年间在他家中,我顺手给两个小姑娘都抓拍过照片。那时,他的大女儿还是个小学生,小女儿尚在蹒跚学步。他特意让我传了照片的原图给他,边看边赞叹:“拍的可真好看。”眉眼间,掩盖不住身为父亲的他对自己两个女儿的怜爱之情。一转眼就过去了许多年,现在大女儿应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小女儿也应该上小学了吧!
自从壬寅年春季结识曼拱的赵三民先生后,增进了对曼拱的了解。入乡随俗,我也称呼他为赵三叔。赵三叔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赵国传先生是曼腊声名远播的才子,集教书育人、商业经营、悬壶济世、著书立说为一身,创办有新盛利号茶庄,撰写有《易武版纳历史概况》一书。他的母亲叶焕珍出身于破落竜得土司家庭,一生充满坎坷曲折,极富传奇色彩的杰出女性。赵三叔身上富有浪漫气息,年轻的时候,为了追寻爱情,只身离开曼腊到曼拱作了上门女婿。他身受父母的熏陶教育,传承了家族的优良作风,既富有才情,又富有能力,更兼吃苦耐劳。赵三叔笔耕不缀,撰文记录家族的故事,亲笔将其工工整整的誊抄在笔记本上。语言质朴生动,字里行间流露真情。赵三叔珍视自己的人生经历,过往的工作证件、荣誉证书等,全部都悉心保存下来,装了满满一抽屉。数说起往事,如数家珍,娓娓动听。
壬寅年冬月,再度前往曼拱拜访赵三叔。我们相约在曼拱贡茶文化广场见面,他还叫上了曼拱一组、曼拱二组和高家队的组长,通过他们的亲身讲述,让我对曼拱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等待的时间,我开始观察曼拱贡茶文化广场。在这茶山上,能够有这么大面积的开阔场地,而且配套的体育设施、大棚舞台等文娱活动项目软硬件一应俱全,着实让人称羡。就连三个村民小组办公用的社房都建在一起,办公室各自独立,会议室共享通用。以我在茶山的经历,这个是仅见的情形。
应赵三叔的召唤,三个村民小组的领导前后脚来到了曼拱贡茶文化广场。曼拱一组梁国武组长介绍:“一组现有二十五户,一百二十五口人。古茶园面积五百亩左右,乔木生态茶园四千亩左右。”曼拱二组白向波组长介绍:“曼拱二组有六十二户人家,二百四十二口人。古树茶面积有一千一百亩,乔木生态茶园二千八百亩左右。”高家队的妇女组长梁国梅介绍:“高家队有三十一户人家,一百一十八口人,古茶园面积在七百至八百亩之间,乔木生态茶园面积二千五百亩左右。”听了三个组长的介绍后获悉,古树茶亩产量在二十五至三十公斤,乔木生态茶的亩产量在四十至五十公斤。古树茶的产量不高,历来为大家熟知。实际上,乔木生态茶的亩产量也并不高。近年来,注重生态环境保护的观念深入人心,但其必然会带来亩产量不高的结果。所幸产量降低的同时,品质反而有了提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第一次见到三位组长,我不自觉重复了一下梁国武、梁国梅的名字,并且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还是赵三叔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说:“他们就是亲兄妹。”不独是人和人血脉相连,就连三个村民小组的民居都亲密无间的彼此连在一起。担任过多年曼拱村干部的赵三叔数说曼拱变迁的历史,详细解释了来龙去脉。建国以来,经历了曼拱村、曼拱二大队、曼拱乡、曼拱村公所,到二〇〇〇年改为曼拱村委会,到二〇〇四年并入倚邦村委会。合并前的曼拱村委会下辖八个村民小组:曼拱一组、曼拱二组、高家队、老街子、河边队、茨菇塘、乌萨河与笼竹棚。曼拱村并入倚邦村委会后,地理上犬牙交错,血脉上骨肉相联的曼拱一组、曼拱二组与高家队,依然保持了亲密无间的关系。如同我们身处的曼拱贡茶文化广场,就是在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与倚邦结对帮扶过程中驻村第一书记何树平先生带领下,三个村民小组的干部同心协力,他们团结成一条心,共同筹资建成。作为村民小组,行政的分革,无碍相互间的协作,无疑是在茶山上树立了一个共同合作谋发展的典范模式,这在农村基层行政管理中极为可贵,值得大书特书,配得上世人的敬重与赞美。
曼拱贡茶文化广场后面的山坡上就是古茶园,以往没少带人在这片茶园里逛。赵三叔随手指给我看,眼前就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茶树,“这棵是曼拱最大的古茶树,这片茶地就是我家的。”满满的自豪感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眼前的这一幕司空见惯,常年行走茶山的过程中,无数次经历过这种情形,端赖先辈们留下的古茶园,给后人带来了福荫。
过上了好日子的村民们,在对口帮扶单位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支持下,共同筹建起了曼拱民俗文化馆,就位于赵三叔家门口一幢楼房的二层,自然而然地交由赵三叔来掌管。馆内陈列的物品,大都来自于村民们的捐赠。看似寻常的物件,包含着极为丰富的信息。曼拱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外来的汉族移民与本地的土著不断交流融合的历程。各种用来狩猎的弓弩与火药枪等冷热兵器,来自于原住民游猎生活的见证。各式犁耙等农耕用具,透露出外来汉族移民带来了先进的农耕文明。传统时代的两种文明形态,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重中之重的自然是围绕着普洱茶形成的产业链,村寨周围山上的古茶园,面前釆摘加工普洱茶的工具,连同茶山与外界的茶马古道。近年来,村民们不断的出工出力,将荒废湮没的石板道清理出来。茶马古道途经曼拱段的王大妈驿站,遗址上的柱脚石也被抬回民俗馆作为展品。当人们走进曼拱民俗文化馆,亲眼目睹馆内的藏品,就能实地领略茶山的民俗风情。
听闻曼拱有个地方叫小庙,同来的茶农兄弟陈云杰来了兴致,赵三叔约上曼拱村老主任彭群章先生,他们换上平日最常穿的迷彩服,脚穿橡胶底儿的绿色帆布鞋,腰里挎着砍刀就出发了。爬上寨子后面的山坡,穿行在林草掩映的小道上,一路往倚邦老街方向走。赵三叔告诉我:“这个就是过去曼拱通往倚邦街的老路,翻过前面的山梁,有个地界叫望城坡,可以看到倚邦街。小庙就在我们前方两公里的路边上。”就在快要扺达小庙的时候,面前山坡上的路被倒伏的树木堵死了,不得已只好临时绕行。先下到一个箐沟里,跨过一条溪流,然后手脚并用爬上一面陡坡,再沿着小路走过去不远就到了。置身于浓密的林木间,目光所及,看不见小庙的丝毫遗迹。赵三叔和彭群章先生在路边低头寻觅,口中喃喃自语,在他们的记忆中,这里还遗留有一对几十公分高的石雕神像,当地人称呼其为:爷爷。然而四下寻找了半天,最终是一无所获,石雕像人间蒸发般失去了踪迹。同行中人不免有些沮丧,默不作声地调转身形顺原路返回。身手矫健的彭群章先生走在前面,完全看不出他已经年近八旬,心胸豁达的他突发感叹式的喊了一嗓子:“爷爷跑喽!”一下子逗乐了所有人,原本的遗憾之情,也随之一扫而空。
回到村里,听说彭群章先生家藏有宝贝,大家顺道拐进他家中喝茶。彭群章先生家的院子里养了各种花花草草,定晴细看,有几盆多肉的底座竟然是压茶用的石模。但见他面不改色地又拎出来了几个老石模,还搬出了几块雕花的青砖。这些老物件的来历不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花了八百多块钱,买下了倚邦街宋庆号茶庄的房屋建材,拆下来运回曼拱盖房,就这么保留下来。许久不用的老石磨,上面布满了灰尘,擦拭干净后,可以清楚地看到过往岁月留下的斑驳的痕迹。
临着路边建了个观景茶室,周围环绕摆满了花团锦簇的植物。环坐在茶台周围,冬日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洒在身上暖暖的。茶室的墙壁上悬挂了两幅盈联的木雕印版,充满艺术性的篆体字,反复印刷使用后残留的印迹,历经岁月流转形成的包浆,无不透露出浓郁的文化气息。
喝茶的光景,彭群章先生为我们讲述了家族的渊源。故事有着一个悲喜交织的开头,前清年间,祖籍江西的彭家老祖挑着担子辗转来到茶山讨生活,适逢一户白姓人家丧子,于是到白家上门,娶了白家失夫的年轻孀妇。双方约定,婚后生育的长子为白家承祧,继生的次子为彭家子嗣。由此,同胞亲生兄弟分作两姓,白姓、彭姓在茶山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并留下了彭白二姓不能结亲的祖训。尔今,彭白二姓的后裔就生活在曼拱、老街子。
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故事,并非镜花水月般虚幻,也会有真实的佐证。庚子年冬月,相约勐海福元昌掌门人邹东春先生入山访茶,途经勐仑的中国科学院热带植物园,于是顺道入园参观,无意中收获了惊喜。在园区内的博物馆中,陈列着一张清朝道光年间预卖茶约原件的照片。既往在《版纳文史资料选辑》第四辑中的图片字迹模糊不清,图片说明标注为“道光年间倚邦彭绍祖等头目预卖茶叶的立约”,过去虽曾设法多方寻找却不见其踪,未曾料到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于是用随身携带的单反相机将其拍摄下来,其预卖茶约的内容如下:
立预卖二十七年公费茶,印官曹佐尧统通山头目叶长兴、叶光辉、丰万年、权绍宗、王宝柱、彭绍祖、朱嘉祥、冯招得、朱盈、王云等。今因公务急迫,立约卖与抚孤老太太名下公费茶三十八担一支,实受茶价九成银叁佰捌拾伍两整。俟二十七年,准以是甲公费银抵款,本息一切如数归款,不致欠少分毫。恐口无凭,立此卖约为据。
凭 何允师爷
许明师爷
代字高国表
立卖茶印官曹佐尧统通山头目彭绍祖、王宝柱、叶长兴、叶光辉、丰万年、权绍宗、朱嘉祥、冯招得、朱盈、王云仝押。
道光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当我将这份预卖茶约的照片拿给众人观看时,彭群章先生立马就说:“彭绍祖是兄弟两个,他们是我彭家的先祖。”瞬间觉得过往的历史与当下的现实联接起来。
实际上早在雍正五年(1727)十一月至雍正六年(1728)年六月间,云贵总督鄂尔泰向雍正皇帝进呈的五件奏折中就反复出现六大茶山及各村寨的名字,其中就有慢拱。文献中记载的慢拱,据今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改土归流设立普洱府后,曹姓成为主政倚邦的世袭土司,在曹姓土司的麾下,还有通山头目。道光二十六年(1846),彭绍康已经跻身于通山头目之一。宏大的历史述事下,平凡的芸芸众生构成时代背景的底色。就如同倚邦茶山的曼拱,彭姓人家扎根基层,清代出过通山头目,民国时期出过保长。建国后更是接连出过多任村干部,前有彭群章老主任,后有彭家的女婿赵三民老主任。现任的倚邦村主任彭东海,也是曼拱彭家的后裔。实为同宗同源的老街子白姓后裔,现下也出了主政茶山的地方官员。家族的微观史,亦有着合乎潮流的发展脉络。于是半加戏谑半加感叹地说:“曼拱的历史,有一半都是彭家的故事呀!”大家无不相顾开怀,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大黑树林是倚邦茶山声名远扬的小微产区之一,就位于曼拱的地界。陈云杰驱车载我前往实地探看,离开曼拱后不久,越野车就驶上了泥泞坎坷的土路,如今这种路况在茶山已经非常少见。距曼拱三公里开外的山坡上,星散座落着几户民居。我们约好的吴进平先生,已经在家中等候。年轻的吴进平先生追求上进,还报名参加西双版纳开放大学进修。也非常有想法,就在大黑树林自家茶地搭建了一个茅草屋茶室,正对着自家茶园里的大黑树林茶树王,专门架起了无线网络,聘请专业团队现场直播。充满自然野趣的茶室别具风格,我们惬意的安坐其间品茶。说起家乡,吴进平先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认为倚邦曼拱大黑树林拥有优越的生态环境,远远望去,只见林木不见茶,故而才有了大黑树林的名号。茶树大都未经砍伐,保留了原生形态。茶的滋味香甜细腻,香气淡雅幽长。越是森林覆盖率高的茶园,有着更为深远的韵味。说话间,山风拂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林间的鸟儿叽叽喳喳,热烈地赞颂自然的恩赐。难道这不就是人们苦苦追寻的普洱的无上风韵吗?
作者简介:马哲峰,茶文化学者,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学术委员,行知茶文化丛书编委会主任,主编出版《普洱寻茶记》《读懂中国茶》《普洱六山记》《寻味普洱茶》,连续四年荣登茶媒推荐阅读十大茶书榜单。2022年度新书《读懂普洱茶》即将出版发行,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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