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知茶文化讲习所:倚邦弥补行纪
赴倚邦寻茶的每一天,都是心怀喜悦的好日子。每天迎着朝阳出发,伴着夕阳回家,行走在云上茶山的村村寨寨,不独能够品尝到一村一寨一风味的茶,亦能领略到茶山的风土人情。平凡世界里的芸芸众生,生命中的喜怒哀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值得被珍惜与记录,共同构成了茶山的真实历史,塑造了茶山的文化风貌。
壬寅年冬月,临近中午时分,茶农兄弟陈云杰驱车载着我赶赴倚邦街。曾经担任过多年倚邦村主任的徐辉棋先生已经在家中等候,汇合后继续驱车前往弥补。扺达弥补村民小组的社房,打电话联系组长,说是正在与朋友们一起干酒,正自快活的时候无暇他顾。大山里的茶农,一年到头忙忙碌碌,每年就只有冬天的时候,才可以喝点小酒,稍微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这是为数不多的休闲方式之一。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完全可以理解。我们的习惯,每到一地,都要找人了解一下村寨的情况,组长与会计自然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旁边有人半是叹息半是调侃的说:“我们这个组长不昌盛嘛!”大家听了以后,都笑了起来。茶山人最常挂在嘴边的词汇就是“昌盛”,仔细想想,颇堪玩味,“繁荣昌盛”本就是人们渴望的生活。还好联系上了弥补村民小组的会计曹忠平先生,据介绍:“弥补是新搬迁出来的,以前是两个寨子,一个是龙谷河,一个是细腰子,二〇〇一年搬到现在的位置。现有四十八户人家,总人数是一百七十人。有八百亩左右的古树茶,乔木生态茶四千多亩。古树茶的亩产量在三十公斤上下,乔木茶的亩产量在四十公左右。”
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大家约好餐后一起上大黑山。徐辉棋先生带我们到弥补的茶农滕维兵家做客,等待用餐的光景,主人端过来一盘坚果,说是自家栽种收获的。每家都有自制的器具,用以破开坚果厚实的外壳,才能品尝球形的洁白果仁,味道着实不错。这已经不是在茶农家第一次遇上了,刹那间触发了内心的感觉。回顾茶山的历史,茶农的命运伴随着时代的变迁跌宕起伏。名遍天下的普洱茶,在过往的岁月里,不独是衣食所系的茶农的生存保障,亦曾成为戴在茶农身上的沉重枷锁。衣食温饱的生活固然有过,困顿窘迫的日子更加常见。大多数普通人家,真正过上相对富足安稳的生活,也不过是最近这些年而已。过往的苦难记忆深入骨髓,这种不安会在有意无意中流露出来。当今天的人们,数说起以前农民砍掉茶树,改种粮食作物的时期,无不感叹惋惜,但又有谁设身处地的想过,当辛苦栽种釆制的茶叶无人问津的日子,这些人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当听闻一些老人家讲述过去的艰难岁月,不得不砍掉茶树,面对春风吹又生的树根,甚至于要放火来烧,只为了栽种的粮食有点收获,能够糊口果腹,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面对未知的命运,土里刨食的农民,有着朴素的做法,无论是早年栽种的橡胶,抑或是近年来种下的坚果,都只不过是为了谋求生存而已。就只有最近这二十多年间,无论是历经劫难遗留下来的古茶树,或者是陆续栽种的小茶树,都给茶农带来了最为丰厚的回报,承载着未来发展的期望。
午饭过后,我们换乘弥补村民小组会计曹忠平先生的四驱越野车前往大黑山。车辆离开弥补,先是下坡路段,抵达峡谷底部后,再从一座小桥上跨过溪流,途经一段坑洼的土路,再度沿水泥路面爬坡上山,过了一个岔路口,又一次驶上颠簸的土路。询问后获知:连通村寨与大黑山的水泥路,来自于村民集资修建。俗话说:金桥银路。纵使现在村民因茶而富,修路仍是一项大工程,不是百姓们能够全部负担起的。
再往前行驶出不远,一道大铁门拦住去路,颇有点像过去的关卡,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上下大黑山,只此一条车道,别无他途,于是乎就出现了一道大铁门锁住大黑山的奇异景观。密密麻麻的铁锁串成一串儿,每户茶农,都有自己的锁和钥匙,方便自家进出,只是每次都要找上半天。过了铁门,重又将其锁上。瞬间觉得有种穿越时空,踏入奇异新世界的感觉。曹忠平先生驾驶着车辆,风驰电掣般的疾速向前,时而行驶在右侧山坡上,时而行驶在山脊上,时而转入左侧的山坡上,眼前的景观不断的变化,直奔巍峨的山巅而去。
十多公里过后,车辆停靠路边,眼前是一面开阔的山坡,观其地势,形若环抱的太师椅,正是上风上水的所在。远处有一棵大树,树形如伞。我们一起走过去,脚下是丛生的杂草,近年来新栽植的小茶树苗掩映在草丛里,显得葱绿可爱。
大树下面遍地都是洁白细密的野花,正值花朵盛放的时节,散发出泌人心脾的芬芳香味,引得蜂蝶来此釆蜜授粉,飞去飞来宛如翩翩起舞。一方雕刻着四个龙头的石碑就躺在草丛中,这是乾隆四十二年(1777)朝廷颁旨给倚邦第二任土司曹秀夫妇所立的敕封碑,若无当地人引领来此,绝少有人知道这个所在。同来的众人一起动手清理,用随身携带的砍刀涮掉四周的杂草,徐辉棋先生用瓶装纯净水浇在石碑上,石碑上的文字立马清晰可辨,其碑文内容如下: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爪牙奋勇营屯,有资捍御卫之劳,纶綍施恩部曲,叨宠荣之典。尔云南普洱府思茅厅属倚邦山土把总曹秀,小心尽职,协力奉公,分总师徒,训练常道纪律,素娴骑射驱驰,克佐干城。兹以覃恩,封尔为奋武郎,锡之敕命。于戏!溥雨露之洪波遍沾,军吏奋鼓鼙之壮志,勉效戎行。
制曰:册府淑勋,甄武臣之茂迹,寝门治业,阐贤助之徽音。尔云南普洱府思茅厅属倚邦山土把总曹秀之妻陶氏,毓质名闺,作嫔右族,撷藻釆萍,夙彰宜室之风,说礼敦诗,俱见同心之雅。兹以覃恩,封尔为孺人。于戏!锡宠章于闺闱,惠问常流,荷嘉奖于丝纶,芳声永邵。
敕命之宝
乾隆四十二年五月初二日颁
敕命碑的内容符合清王朝惯有的规制,用语皆是华丽的句式。敕封碑透露出重要的信息,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曹当斋去世后,按照朝廷的规定,曹秀降至七品土把总成为继任倚邦土司,短短数年之后,曹秀夫妇就获得清廷赏识,获封奋武郎与孺人。作为主政倚邦的世袭土司,接连两代获得清廷封典,足见对其施政能力的肯定。
在曹秀过世后,陶氏为夫守节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当地人笃信陶氏的长寿秘诀得益于茶泡饭。或许是出于彰显陶氏节妇的名誉,在她去世后并没有归葬于被当地人称作官坟梁子的曹氏土司家族墓地,而是埋在了大黑山上。嘉庆二十二年(1817)陶氏过世的时候,已有四个儿子,九个孙子,五个曾孙,足见其子孙兴旺。身为命妇的陶氏受到清廷的旌表,敕建有贞节牌坊。有年长的老人家亲眼目睹过未遭破坏时的贞节牌坊,那是让人深表赞叹的建筑物。时过境迁,如今举目望去,贞节牌坊的石构件四处散落,一大一小两只憨态可掬的石狮子卧倒在草丛中。当地人传说,当年修建贞节牌坊的石材,都是大象驮运来的。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路过的大象拉倒了石牌坊,人们猜测是大象有意报复。劫后余存的景象,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倚邦民间延读已久的说法,称呼曹氏土司家族及后裔为“官清曹”,盖因其碑刻上所书曹字抬头为一点一横,显得与众不同。其他的曹姓,曹字抬头都是草头,被称为“坐地曹”,以此来显示二者之间的族源分别。这种称呼非要有趣,细想一下,也别有一番深长的意味。
倚邦曹姓土司统领治下的倚邦、蛮砖、革登与莽枝四座茶山长达二百余年,时值当代,其后裔中亦不乏官员。无论是其为他人著书撰写的序文,抑或是面对面的接洽,都流露出一种矛盾的感觉,似乎对倚邦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人们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既抱有一种尊崇与敬畏,又怀有淡漠疏离感。结果就是我们面前满目疮痍的景象。除却从倚邦公路岔入弥补的道路边树了一个勐腊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鲜见其他的举措。
听闻同来大黑山的弥补村民小组会计曹忠良先生属于官清曹的后裔,于是向他提出建议:至少应当把乾隆敕封曹秀夫妇的这方石碑加以保护。自改土归流设立普洱府以后,倚邦历代的曹姓土司都肩负清廷所下重任的普洱贡茶釆办官,这方乾隆朝曹秀夫妇敕封碑,同样是见证普洱茶历史的重要文物。不应任其在野外风刮日晒雨淋,这不仅是曹姓后裔的家事,也是当地文管部门份内的职责。
巍峨耸峙的大黑山,不独承载有厚重的历史底蕴,亦是天赋异禀的倚邦茶小微产区,历来深受普洱茶友们的追捧。回顾壬寅年春月,约同倚邦村委会曹建良副主任赴大黑山寻茶,沿着陶氏贞洁牌坊遗址附近的之字形土路,一路下到峡谷底部,曹建良副主任手持砍刀,一路披荆斩棘,实地查勘大黑山古茶园。历经浩劫之后,大黑山的古茶树数量十分稀少,具体到弥补村民小组的茶农,每户都没有多少棵,故而其身价高高在上。曹建良副主任带领我们找到了最大的一个古茶树,一行人开开心心的合影留念。
当我将思绪从过往抽离出来,已经是日头偏西的下午,大家驱车离开大黑山,回到弥补寨子里。茶农滕维兵已经在家中的茶室等候,身价腾贵的大黑山古树茶,许多人只闻其名,并不容易品尝到。在茶农质朴的语言叙述中:大黑山海拔更高,生态环境更好,比家边的古树茶香气更高,甜度更好,也更加耐泡。看似平淡无奇的语句,蕴含着代代传承的智慧,以及历经多年制茶经验的结晶。
广袤的倚邦茶山,似大黑山出产的古树茶,有着独特的风韵。唯有深谙倚邦茶精髓的人们,才能从中品出自然赋予的曼妙风韵,并能领悟到厚重的人文底蕴。你听,那远山在无声的呼唤,等候爱茶人的到来。
作者简介:马哲峰,茶文化学者,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学术委员,行知茶文化丛书编委会主任,主编出版《普洱寻茶记》《读懂中国茶》《普洱六山记》《寻味普洱茶》《读懂普洱茶》,连年荣登茶媒推荐阅读十大茶书榜单。
图文来源:行知茶文化讲习所,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