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新著《茶神在山上:勐海普洱茶记》选读(一)
雷平阳,诗人,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出版诗歌、散文集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花地文学排行榜诗歌金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驿站:南糯山记(二)
一
我被卷入普洱茶的激流与暗流中,始发地就是南糯山。20年前的那个春天,通往已经枯死的,也是最先被命名为栽培型茶树王的那棵古茶树的800级阶梯上,潮湿的枯叶紧贴着石块,石缝里新生的藤条仿佛蝴蝶从地心里牵引出来的装饰物。台阶两边,构树、栎树、桤木和红毛榉互相勾连却又彼此独立,已经开放和等待开放的花朵比乔木低矮但又高于藤蓬与草丛,以中产阶级特有的夸张品格无所顾忌地炫耀着浓郁的色彩和味道。不时有不同的鸟儿从台阶上空横飞而过,有鼠类动物惊慌、好奇地乍现于石台阶的中央。因为这石阶并不通向人们耕种的旱地,也不联结山中的几个爱尼寨,它是新创的朝圣之路而非尼人古老的生路与魂路,所以它的上面人影稀少,甚至长时间无人光临,长时间的属于雨水、冷雾、苔藓和蕨类植物。砍树棺的人、送葬与迎亲的人群、入山采茶的人,有时会借用一下它,它的记忆系统也总是陷于荒凉状态,而未能留下深刻的痕迹。
这棵发现于1951年2月(1954年蔡希陶先生曾实地考察并确认),枯死于1995年某一天的茶树王,尼人将其称之为“沙归拔玛”,意思是“茶树的母亲”。根据科学家们的测定,“沙归拔玛”存世的时间只比《创世纪》中亚当的儿子塞特,塞特的儿子挪士少了100年左右,却又比希伯子孙之祖闪在大洪水之后所生的儿子亚法撒,亚法撒的儿子沙拉多出了300年到400年,也就是800年左右。在爱尼人的民间传说中,这位茶树的母亲虽然没有奉神之名担负着创立茶国至高范仪的使命,而且是人国之外另设的神祇,但她因人而生和为人所举赞而形成的神一般的形象,在僻远的边地文明中已经足够高大。尤其是当人们发自内心地认定她就是茶文化的源头,常常会忽视“栽培型”这样的人工痕迹,同时还会忘记800年的存活时间显然不是创世的时间这样的常识,倾心地将她安插到了大洪水时代或冰川横行时代所遗留下来的植物队列之中,视其为始祖。告诉前来祭拜的人们:在漫长的爱尼人史诗般的生命传承史上,“沙归拔玛”一直有云霞所笼罩,有金蛇护卫着她的每一根枝条和每一片叶子。这一场造神运动旷日弥久,非某一代人在某一时间段上的即兴之作,而是一代人接一代人火炬接力式地延续到今天,这当然就会让我们在体察如此宏阔的史诗结构的过程中惊讶地发现,在谁也无力改动的创世史的页面上,尚有一条条创世的支流在起源、在流淌、在哺乳。它们有悖于神示的纲常,却因为匿身民族存在的需要而另成一座座巴别塔,并由此产生了同样令人怜惜的热情、美德和宽慰。谁都知道另设神祇意味着迷狂与风险,可谁都又知道,在重重迷雾中行走,不同道路之上的人们得以集合到一棵母亲般的树木之下,这棵树一定在人们的见识之上,领受了神的使命。
(雷平阳与基诺族作家邱晓灵在南糯山半坡寨)
我来到“沙归拔玛”所在的地方。因为生命力的衰竭,抑或因为各种专家保护方法的失当,她已经在4年前就往生了。祭坛阴冷、空寂,1990年冬天赵朴初先生在西双版纳考察时题写的“南行万里拜茶王”7个字镌刻在一块横卧的巨石上,已是陈迹。据说,赵朴初先生当时听闻南糯山中的“沙归拔玛”,意欲再次践行自己“”祝我茶寿饱饮茶,饱看奇峰饱看水”的夙愿,以拜谒者的身份来到了南糯山下,但却因为雨水的阻隔未能登山行祭拜之礼,只好怅然而归。其诗:“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中的“空持”之偈佗,“沙归拔玛”也应该使之更为空深了吧。4年后他未能拜谒的茶树王归去,10年后先生亦去,仿佛两位行愿者有着一份别世的约定。他别世时,想必茶树王已经重生,欣欣然弥漫着神赐的一派新生命的气息。
原标题:雷平阳新著《茶神在山上——勐海普洱茶记》选读||驿站:南糯山记(二)
作者:雷平阳,图文来源:王单单和他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