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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新著《茶神在山上:勐海普洱茶记》选读(二)

作者:雷平阳  日期:07-26 来源:王单单和他的朋友们

雷平阳

雷平阳,诗人,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出版诗歌、散文集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花地文学排行榜诗歌金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驿站:南糯山记(二)

接作者上文《雷平阳新著《茶神在山上:勐海普洱茶记》选读(一)》。

按照人体结构,选址、布局

设计,它是一具打开了

平躺在坡地上的人体。右手,勤勉

鲜活,孔武有力,对应的寨门

挂满了阳具,出入者,都是活着的人

左手,激进,异端,决绝

每一毫米的空间内,都藏着葬礼

那儿的寨门,对着荒山和落日

专供死去的老人,头也不回地远去

左脚所在的地方,鲜花盛开

香樟树,鼎盛,茂密,华丽的寨门外

流水淙淙,徘徊着一个个早夭者

香艳的灵魂。右脚具有阶级性

象征它的寨门,就是几根竖着的

没有任何修饰的、卑贱的杂木

在那儿,跑来跑去的,全是牲畜

寨子有一颗心脏,众神在那儿放声歌唱

人们躬身而来,净身,献上牺牲

匍匐在地,洗耳恭听,然后领命而去

头颅,往往是一座山岗,壁立千仞

高不可攀,住在上面的

是太阳、月亮和星辰

写作这首名为《爱尼山寨速写》的诗歌时,我住在格朗河乡政府所在地的一间乡村旅店里。无数次到过的半坡老寨、姑娘寨、帕沙寨和水田老寨,它们像旅店的四面墙壁一样直立在我的四周。虫声唧唧,树影婆娑,神秘的夜鸟,不时掠过,我头顶的天花板适时地变换为青色的星空,而且似有齐天的巨木沉迷于夜间清除多余的叶片,并将叶片撒向星子与星子之间的空隙,让星空里多出了一片片发出金属响声的阴影。夜已深沉,盘山路上金钱豹一样出没的摩托车与皮卡车不见了踪影,那些行在路边白线上的,人们的目光发现不了的幽灵,此刻刚开始以恍惚的形态和低沉的声音,激烈而又压抑地来到一个个寨子的边上。作为时光的牺牲,它们带来了祝愿与忠告,也带来了隐秘的死亡对生灵的无限深情,也许还带来了永远无法稀释的另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愧疚与仇恨,但不管它们的内心情绪如何复杂,它们在眺望整个寨子和它们曾经分别寄寓的竹楼时,目光仍然是亮的,故意缩小的,天上的星辰一样清澈,地上的萤火虫一样的温暖。我甚至能听清它们急促的呼吸、心跳和它们围着寨子奔跑时并不落地的脚步声。所以,我是如此的急不可待,期望能从它们的视角中去发现尼山寨的精神雕像,进而找到日常生活中那绝对客观的惊人的想象空间。一种我们得到了又丢失了的空间。一种我们深感抵达不了却又生活在其中的空间。一种我们能用具象表述却又难以付诸语言的空间。一种超越了身体与思想却又遁迹于身体器官之内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一个寨子的命运与格局,一直在沉默地揭示着某个具体生命的具体器官的隐私与象征性。

这些年,我一次次到过哀牢山、乌蒙山、横断山和不少的不知名的山。很多山中小镇和寨子因为人力外出而日渐清冷,甚至沦为废墟,特别是另起炉灶建设新农村集镇。那些搬空了的旧日村寨,当你走进去或站在旁边的山丘上俯瞰,你都会发现它们的灵魂已经不在了,整个村寨包括祠堂、水井、果园、墓地、公共设施都在寂静地腐朽着,朝着地下沉落,而那些屡遭伐除的树枝、荒草和剑麻则在疯狂地上升着,带着蛛网、尘土和潮湿的空气。果树无人照管和采摘,树底下腐果一层接一层地向上堆积,房屋前后、路边、桥头、寨子中心的空地上,被遗弃的拖拉机、面包车、摩托车、自行车部件生满了红锈,平放着的橡胶轮胎的圆形内室里,蒲公英终于长得像白菜一样高大……但在南糯山上,每一个寨子尽管也存在着人力外出的情况,可寨子的灵魂因为寨子的人体结构而始终不曾消失,那些外出的人也不会一去不返,反而会带着收茶的人、种香蕉的人、种香料和类似马原这种寻找异托邦的人,以及观光的人,成群结队地回来。在神龛下的火塘边摆满美酒,在寨心柱的边上点燃篝火,以狂欢的方式展开自己的日常生活画卷。1930年代末期,白孟愚在姑娘寨建厂制茶,范和钧亦在石头寨埋下了勐海茶厂的奠基石,以此为普洱茶文化的分水岭,现代文明之光在之后的岁月中开始烛照南糯山乃至澜沧江两岸所有的古老茶山。灯塔、纪念碑、新生的伟大灵魂,人们一度以为这两个茶厂就是南糯山扶摇直上八万里的人间巨翅,南糯山的灵魂一定会由寨心广场变为孔武有力的机械设备。事实上,在原生文明采取包容的姿态迎接现代文明之时,现代文明往往会在时局和时运的支配下逐渐淡出原生文明的宽幅帷幕。横空出世、拔地而起、石破天惊,巅峰文明推出的新事物,开始时总会令人神魂颠倒,可随着数十年沧海桑田的戏剧性变化,随着厂房的移走,一场本以为必将发生的换魂运动便戛然而止。但奇妙至极:南糯山也没有因此而成为现代文明即兴之作的废墟,它的魂魄包括石头寨和姑娘寨个体的寨心仍然岿立不动,它们不仅坚守着对高高在上的太阳、月亮和星辰的信仰,还从这风暴似的现代茶文明的革新之举中汲取了充足的养料,在“沙归拔玛”四周的山坡上,将一首首采茶歌唱得比任何时代都音域辽阔。白孟愚和范和均建盖厂房的地方,废墟是无形的,它们旁边出现的茶厂多得数不胜数。离“沙归拔玛”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家茶厂名字就叫“沙归拔玛”。

“沙归拔玛”枯死了,人们在姑娘寨的茶树林里又找到了一棵树龄与之相当的茶树,把它当成了新的“沙归拔玛”,一年一度的祭拜,盛况空前。我的茶人朋友刘铖的家,与姑娘寨隔着几道山梁,祭拜活动开始,他告诉我:“感觉那叩向山坡的头颅,已经把整座南糯山敲击得晃动起来了!”想想那场景我亦能觉察到自己所在的乡村旅店也开始了剧烈的晃动,我正在专心审视的一座座尼山寨却像入睡的人体平静而安详:它们崇尚月亮与星辰,但当身体的内部出现了至美的梦乡,它们不会离开身体半步。不会的,向内,一直向内,那内心至深处,归来的祖先正围着寨心的立柱翩翩起舞。那儿的每一棵茶树,都是祖先的肋骨,都是“沙归拔玛”,它们生死之间没有界限,每一根枯枝上都缀满了吉祥的胎芽。

雷平阳茶神在山上勐海普洱茶记

原标题:雷平阳新著《茶神在山上——勐海普洱茶记》选读||驿站:南糯山记(二)

作者:雷平阳,图文来源:王单单和他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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