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诗人，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出版诗歌、散文集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花地文学排行榜诗歌金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驿站：南糯山记（二）

接作者上文《雷平阳新著《茶神在山上：勐海普洱茶记》选读（四）》。

五

曾经当过勐海县副县长的哈尼族女作家明追，在2018年嘎汤帕节期间，邀请了默默、李亚伟、段金华、胡性能、徐兴正、雷杰龙、段瑞秋、边八寻、邱小林和我等与文学相关的人去她家吃烤肉、喝烧酒。她的家也在半坡老寨所辖的南糯山脚底下，坐在她家的茶室里，就能远远看见南去的高速公路上飞驶的汽车。

南糯山的雨水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围坐在新房的一楼和二楼的两个茶台边，喝茶、吃橘子，漫无边际地聊着东北人南迁版纳的人数、景洪城的房价、用大象贩毒的人等等冷冰冰的话题。一些迟到的人挤不进茶台边的座席，就去干栏式老房子的一楼围观明追的弟弟在柴火上烤肉，其中有等不及酒席开始而又饥肠辘辘者，伸手就去火中抓烤熟了的肉条，边嚼，边嚷，好香啊，好香啊！明追也就顺势让人将烤肉一盘盘端到了茶台上来，哐啷一声，往桌面上放几把刀子，命令大家拼命吃，吃好，吃够，像阿城小说里说的那样，把肉吃醉。茶室里、屋檐下、走廊上，说话的人顿时没有了话说，歪着一个个腮帮子，大嚼特嚼起来，明追的家里，能听见的声音就是雨声和牙齿嚼肉的声音，当然，间或也能听见默默问李亚伟：“亚伟，你吃第几块了？”李亚伟含含糊糊地应着，默默又说：“一定要吃带着肥肉的那种……”待到酒宴正式开始，来客们早已一脸的油污、腹大如鼓，但还是一一入座，在诗人边八哥的张罗下，往钢化杯里咕噜咕噜地倒酒……也就是这个时候，南糯山的大雾和勐宋山的大雾前来半坡老寨汇合了，岭上，林间，公路上，寨子里，再也没有一寸的地方空着，可以用来安插清晰的物器，那些高过屋檐的鲜红的三角梅，也在瞬息就被人涂上了一层白染料，一丛丛芭蕉树，则像野象一样安静地卧伏在屋后。

（路边、树下、石头上常见的献给山神的塑料花）

大雾入了酒席，在一张张桌子间热情似火地往来张罗的明追，高声喧哗的边八哥，伸长了脖子唱军歌的段金华、欲倒未倒仍端着酒杯喊喝的邱小林，以及酒席上其他人，整个乡宴本身，突然就被大雾拉回了几十年，或朝未来推进了几百年，变得不再真实，犹如进入了传说中或幻想里。但它不是黑白电影里的某个片段，也不是哈尼族歌唱家张波和蓝培歌声中无处不在的神秘月光里的一个幻象，它是正在呈现于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镜像，是几十年后才会发生却在今天被触发的小概率唯美事件，是只会出现在梦境里却出现在了现实中的诗篇，仿佛祖先的灵魂穿上了洁白的衣服，无孔不入地前来参加嘎汤帕节。他们无所不能，把我们收容在他们的福荫之内，接受他们的祝福、恩赐，并在狂欢中等待着一场盛大的生命与时间的更新。我向李亚伟和明追敬酒：“亚伟，明追，新年快乐！”

李亚伟和明追将酒一饮而尽之前，回了我几句吉祥的贺词，但他们的声音却像是来自雨林深处的两棵祭坛边上的构树。

原标题：雷平阳新著《茶神在山上——勐海普洱茶记》选读||驿站：南糯山记（二）

作者：雷平阳，图文来源：王单单和他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