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茶日:哈尼族才是云南最早用茶的民族?
云南没有山,只有山脉。山脉不是用来仰视,而是用来追赶。
世人因茶赶路,奔赴至南糯山,不是因为这里有连绵起伏的山脉,也不是因为这里有12000亩的规模古茶园,也不是为了那星罗棋布的民族小组。他们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看一眼那棵活了800年的茶树王。
余生也晚,现在到来,只能在茶王小组的茶农“老大”家中瞻仰茶王的“遗骸”。茶王死后,主干被大卸八块,分到了各大科研单位、博物馆、大学教研室。就连茶王的根,也被掘地三尺一一刨出来,村民拿回家供奉,代代相传,一些来得早的客人,免费拿到茶树王根,更是如获至宝。
曾经一位日本学者不远万里来访茶,他见到茶王树时候,席地号啕大哭。
一位著名的茶学家,见到茶树王时,死死地抱柱茶树不放。
一位北方茶人,在树下磕上百个头,不知道这为什么。
茶王在原地烟消云散后,无论它的哪个部位现世,都显得弥足珍贵。
茶的源起在此,归宿也在此。
那么,这棵在茶界大名鼎鼎的茶树王到底有何神奇之处?为何在几十年里的光景里便从默默无闻到世人皆知?
在被命名为“茶树王”之前,这棵树在深山老林里沉默了近千年,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哈尼族称呼“茶树王”为“沙归拔玛”(音),沙归是茶树王所在地的地名,拔玛是大茶树,连起来的意思就是在沙归那里的大茶树。大茶树长势好,鹤立鸡群,是拴牛绳最好的选择。牛也喜欢来树下磨磨蹭蹭,多少年下来,树干变得光滑油亮。南糯山不少老人回忆他们小时候在茶树王周围放牧的场景,周边水草茂盛,视野开阔,是放牛的好地方。
在遮天蔽日的西双版纳大森林里,一棵茶树实在算不得什么。这里雨水充沛,日照充足,要不了三四十年光阴,参天大树就拔地而起。尽管哈尼族世代都以茶树为生,但也没有把某一棵的存在看得有多重要。他们当然更不知道,在另一些地方,为了要找到一棵大茶树,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
所以有一天,一些外乡人来到山上,与当地老百姓说他们要找那种大大的茶树时,大茶树也才开始正式浮出水面。南糯山一直都不缺乏外乡人,但无论是清代还是民国年间的外乡人,他们都没有表现出对某种类型茶树有特别的兴趣。
1938年,白孟愚在南糯山成立了云南省思普区茶业试验场,主要工作是种茶与制茶,并没有涉及茶树品种研究。
1951年8月,带着新气象的云南省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当时称云南省农林厅佛海茶叶试验场)在南糯山成立,主要工作是开展茶树地方品种调查。1951年12月,茶科所的科技人员苏正、周鹏举等人在当地人的带领下先后来到沙归,发现这里大大小小林立着几十棵古茶树,其中有3棵特别大,远远超过科技人员在其他地方见到的古茶树,科技人员对它们是不是茶树尚存疑虑,但带路的哈尼族老乡坚持认为这就是茶树,他们每年春天都会采了吃。先不管,采样再说。科技人员随后拿出随身带着的尺子,量得最大的一棵茶树高5.5米、主干直径1.38米,树冠直径10米,这棵树就是后来获得世界性声誉的“茶树王”。
样本带回茶科所后,相关的工作并未展开。主要原因是茶科所1952年由从南糯山搬迁到了曼真,科技人员帮助当地政府建测雨站,茶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毛茶生产工作。云南茶业生产几经波折,当时连传统的沱茶紧压茶技术都几近失传,需要到民间走访再研发恢复。
1954年,茶科所再次从曼真搬回南糯山,茶树王的调查得以继续进行。茶科所请来了当时云南研究植物学的泰斗蔡希陶到沙归考察,蔡希陶在路上不小心被有毒的植物感染,这令带路的科研人员有些担心起来,老人家植物通居然认不出“有毒植物”。尽管云南是山茶属的主要分布地,但研究山茶属却不是蔡希陶的强项。同时代的植物学家里,只有陈嵘的《中国树木分类学》较大篇幅地讲述了山茶属,也是在这本书里,陈嵘很明确地把英国人命名的阿萨姆茶(Var.assamica)首次改为“普洱茶”。这是非常重要的改动,俗话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个名,中国人叫着自己地方命名的茶,才顺口,你说他家的茶是印度阿萨姆来的,他会拿刀与你拼。
在书里,陈嵘向植物学的同行与学子如此介绍:普洱茶(植物学名词审查本)T.sinensis,var.assamica,Pierre.(T.assamca,Mast.)叶长椭圆状披针形,先端渐尖。花一至四朵;萼片内部平滑无毛;花瓣七至九片;花柱仅顶端分离
我们尚不能确定当时在云南的科学家是否读过陈嵘的书,但南糯山是如此重要,乃至代表了整个云南茶行业。中国植物分类奠基人胡先骕(1896—1968)在高校教材《植物分类学简编》中也延续了陈嵘的说法。1955年5月10日,《人民日报》在头版位置上报道了南糯山茶园的丰产消息。文章说,位于云南省西双版纳格朗和自治区的南糯山是有名的普洱茶产地,历史上全山春茶最高年产量达到两千多担。在反动派统治时期茶园遭受破坏,现在茶园产量已恢复到百分之八十五至百分之九十。
在南糯山大茶树“被发现”后的数年里,植物学家、农学家、茶学家都为树的年龄发愁,他们已经砍倒了一棵古茶树,希望通过古老的数年轮方式来找到线索,但他们发现上了年纪的古茶树,像老榕树一样,树心已经被白蚁掏空。他们又放倒了一棵,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既然哈尼族口口声声说他们守护这棵树55代,那就以他们的守护年份作为茶树王的年龄?这一方案获得多方认可。哈尼族世居南糯山的55代人父子连名制,每一代以14年推算,得出800年的结论。为什么是14年,因为在过去,哈尼族的大部分女孩子,14岁就达到了生育的年纪。
哈尼族没有姓,但有名。哈尼族的父子联名是这样的,用父亲最后一个名字的字作为孩子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比如父亲叫老林,儿子就叫林大。在茶山我们经常会遇到一些人叫“二爬”“三爬”的,他们的孩子就会被称呼为“爬大”“爬二”,孩子的孩子叫“大师”“二师”。因为重复率很高,经常一个村叫“二爬”的有十多个,那怎么分得清啊?比如我要找那个“二爬”,就必须在前面加前缀,这个前缀就是他父亲的名字“师二”,“师二家的二爬”,要是这样也重复了,就要继续加到爷爷的前缀,“大师家的师二家的二爬”,还不行,继续加“爬大家的大师家的师二的二爬”,第一次接触到哈尼族名字的时候,觉得他们起名太随意,现在细究起来,一个人通过名字叫法就可以把家族史串联起来,就真的太厉害,太有智慧了。
古茶树根连根,哈尼族名连名,是谓永年。
要知道,在20世纪50年代所做的民族调查中,当地人一下子背出55代人姓名的时候,着实令很多人惊讶不已。现在还可以遇到那些背得出58代人姓名的哈尼族,一般来说都是龙巴头,我在老班章年轻的龙巴头家里有听他背过,他还把这种联名写了出来挂在家里,可以看出来他们从哪里迁徙出来,在祭祀以及通婚时候大有用处,哈尼族很严格地坚持7代内不通婚。
哈尼族父子联名制解决了科学家深感棘手的古茶树年龄问题,也获得世人的广泛认可,从南糯山茶王树开始,云南的古茶树也正式进入到数字纪年年代,800年成为一个基数。1961年在巴达发现的古茶树,在1978年被判定为1700年(陈兴琰、张芳赐等),有800年基数的影子,此后的2700年也好,3200年也好,都是在南糯山800年的基础上的叠加效果。现在也是,随便到一个地方,都会拿800年大茶树比较,可以说,南糯山800年成为测量古茶树的尺度。
哈尼茶,是中国56个民族里,唯一一个以民族命名的茶。在湖南农业大学茶学系创始人陈兴琰主编的《云南:茶的原产地》里,这样描述哈尼茶:
哈尼茶C.haaniensis.Chang,Tan et Wang
花柱长1.5到2.4厘米,顶端5或4裂,裂为占花柱长1/3-2/3;花瓣11(7)——12枚,长2.5——3.4厘米,少茸毛;子房少茸毛;萼片长8——11毫米,宽11——11毫米,多毛。
蒴果近球形,纵沟浅,果经4.1——5.3厘米,果柄长1.1——1.3厘米,粗7毫米,果皮厚7毫米。
叶长9——13厘米,叶幅3.6——5.3厘米,长幅比2.3——2.7;叶基楔形;侧脉9——10对,网脉明显,主脉、叶背无毛,芽少茸毛,嫩枝无毛。
分布:云南金平,老林。乔木,小乔木,树高17米,分枝密度中等(凭据标本88014);金平,城关永平村,乔木,小乔木,树高9.5米,树幅5米,树姿直立,分枝密(据标本88011)。
从拉丁文命名来看,哈尼茶的分类是茶学家谭济水以及分类学家张宏达等人完成的。
因为一些机缘,我们曾喝过金平县这棵哈尼茶,苦涩得难以下咽。
为一个民族命名一种茶过誉了吗?其实未必。
哈尼族,是云南极少数以茶为生的民族。甚至可能是云南最早使用茶的民族,不是之一。
在道光《普洱府志》里,“土司”部分谈到“种人”时候,是这样描述的:黑窝泥,宁洱、思茅、威远、他郎、皆有之,性情和缓,服色尚黑。鸡卜占吉凶,遇病不服药,宰牲祀祷而已。在思茅者,采茶为生。而在整本《道光普洱府志》里,没有第二个被记录为“采茶为生”的民族。这仅仅是某种巧合吗?
事实上,早在1818年(嘉庆二十三年),云贵总督伯麟就记录过哈尼族与茶的关系:“一种黑窝泥,性拙,採茶其业也。女子勤绩缕,虽行路不去手,普洱府属思茅有之。”在伯麟做撰的《滇省夷人图说》里,除了哈尼族与茶有关外,还有另一个民族三作毛也与茶相关。“三作毛,种茶好猎,剃发作三鬌,中以戴天朝,左右以怀父母。普洱府属思茅有之。”三作毛(也写作“三撮毛”),据一些学者的考证,就是今天的基诺族。
《滇省夷人图说》又名《伯麟图说》,为清代云贵总督伯麟奉圣谕绘制的上奏嘉庆皇帝的图说奏章,成书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收图108幅,彩绘,附有伯麟撰写的长达1848字跋文。
从唐到清,长达1300余年,哈尼族都叫“和泥”。“哈尼”成为通用名称,来自康熙年间的《蒙自县志》,是一个人数众多的部落自称。其地就是今天以梯田闻名的元阳。
“泥”是人的意思。哈尼,就是住在山坡上的人。
哈尼族居山地,好饮酒,善于养猪、种稻谷与制茶。远在明代,哈尼族种的稻谷便多达18种。今天元阳哈尼梯田名闻天下,是哈尼族世代经营的结果。哈尼族喜欢种稻田,考究下来并非单纯为了吃稻米外,还在于,稻草是建造房屋的必需品。土基房的土砖是稻草与泥土混泥的产物,屋顶更是缺少不了稻草。还有茅草屋的时候,云南许多地方也种稻田,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获得稻草以及土砖。但现在随着茅草屋的消失,云南大部分地方稻田也消失了。老班章茶农和森,花了上百万,在山里挖出了一片水田,他既怀念老品种的稻香,又怀念茅草屋带来的那份清凉。
而今天茶山盛行的冬瓜猪,在清代就非常出名,叫“阿泥花猪”。
胡本《南诏野史》说:窝泥“善养猪,其猪小,耳短身长,不过三十斤,肉肥腯,名窝泥猪。”我们每年游学南糯山,散伙饭都是烤冬瓜猪,吃得人人抓心,恨不得退了机票留下来。
我脑海里也时常会浮现出小耳猪在古茶园里灵活地来回穿梭小跑,抬头歪着脑袋看人,认真拱土撒腿,然后摇头摆尾离去,真是逍遥快乐。流行“古树单株”的2017年,我在古茶园拍了一张冬瓜猪与古茶树的照片,取名为“古树单猪”,风靡友圈。
哈尼族民谣说
天与地离得远
一场大雨便相连
地与沟离得远
一场大雾便相连
人与人离得远
一杯茶水便相见
作者:周重林,著有《茶之基本》《茶叶战争》等,图文来源:茶业复兴,经授权爱普茶网发布,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