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埏:翠湖边的饮茶人「茶业复兴周重林」
李埏(1914—2008),字子沂,号幼舟,彝族,云南石林县人。著名历史学家和教育家、云南大学中国经济史学科创建者。早年受业于张荫麟、吴晗、钱穆等人。毕生研究中国古代史,对中国土地制度史和中国商品经济史的研究尤为深入。代表作有《中国封建经济史论集》。
第一部分:不自小斋之光
在许多人的回忆里,李埏家那个不自小斋书房是美好的。
不足十平方米的客厅里,有一个茶几,一组陈旧的沙发与几把椅子。家里除了书,没有什么装饰品。学生来了师母会端上一杯茶,然后白发先生便开始上课。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古典授课方式,有幸聆听李埏授课的人并不多,龙登高在《师徒》里回忆说,“先生对我的正式课堂讲授很少,几乎都是在其古香古色的不自小斋书房或简陋的小客厅一对一地谈话或聊天。这对教师资源的利用来说,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浪费,对徒弟来说,则是极大的垄断性消费,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是奢侈性享受了。”
登堂入室的吴晓亮仔细观察过李埏,体型中等,面庞清瘦,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眼神睿智而犀利,却不时透露出一丝温和与慈祥。
那时节,屋外缅桂冒尖,屋内茶香四溢,那个温和的声音从沙发一角响起,顺着李埏的指引,一群人来到了另一个满是茶香的李唐江山,芽尖上露水还没有挥发,采茶姑娘已经整装待发,新的采摘标准刚刚抵达,长安不少人在等待新茶。
战国秦汉时的盐铁,唐宋时期的茶叶,明清时期的棉布,就是对各自时代商品经济的特征乃至经济发展进程打下自己烙印的重要商品。李埏对学生讲,茶叶经济,于国于民,非常重要。茶叶从生产运销、市场等各方面来看,都具有与其他商品不同的独特性与新异性,对商品经济的影响更广、更深。它的突出特点是适应面广,极适应小农的个体生产,是一种天然的小商品生产,与小农经济的细碎性、分散性紧相一致,小至一株两株,只要一寸土地就可以种植,当然也可以是茶园大规模种植。它在南方比其他任何经济作物都普遍,可以广泛存在于穷乡僻壤,不像甘蔗、漆等受到各种条件的制约。
李埏著《中国封建经济史论集》
战国秦汉时的盐铁,不是小农家庭所能普遍生产的,因而不能带动农民广泛卷入商品经济之中,茶叶却将农民广泛卷入商品生产之中,其意义不可同日而语。茶叶市场,不仅存在于生产地南方,而且北方尤其是塞外游牧民族更需要它以消化脂肪,稳定广大的市场促进了远距离贸易。
中国境内农业民族与周边的游牧民族之间的交易,唐以前是绢马贸易,唐后期则一变而为茶马贸易。绢因受革质品的替代而市场有限,茶则没有替代品,并且只有南方才有生产,拥有这样广阔的市场,茶在南方的生产便持续而稳定地扩大。而通过茶这种特殊商品,中原王朝可以对周边民族实行羁糜政策。
茶叶广泛流通,又带动了其他商品的生产与流通,如受饮茶之风的带动,作为饮具的瓷器,在唐宋时代更为推广,也更为考究。
多年后,龙登高回忆起李埏讲茶叶经济的内容,由衷感慨道,“真是一种享受,赛过极品铁观音。”这些话不只是龙登高听进去,李埏的学生林文勋、孙洪升与黄纯艳也都听进去了。林文勋写了《唐宋茶业生产发展原因补论》论文、孙洪升写了《唐宋茶业经济》的专著,黄纯艳也写了《宋代茶法研究》专著,都引用过李埏这段论茶妙论。可是说,这种分散的模式,从唐代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这也是茶行业没有出现特别大企业的主要的原因。但是发散的茶叶经济有益于边远山区的茶农致富,一旦交通改善,茶叶很快又能融入商品市场,这就是当下普洱茶茶山的崛起之谜。
孙洪升著《唐宋茶业经济》
孙洪升写道:“每次上课,我们研究生都在客厅落座,师母给每位学生泡一杯茶,先生亦泡一大杯。先生在授课中或因口干,或因咳嗽,需要停顿下来喝茶润嗓。”
黎孝谦在《李埏传》里说,品茗是李埏一生的挚爱。李埏好抽烟,后来戒了。好喝酒,年轻时候多豪饮,晚年因为身体原因,也戒了。只有茶始终伴随李埏一生,尤其是中年以后,无日不饮。李埏到过中国大部分产好茶的地方,但最好的还是家乡的普洱茶,非勐海、凤庆一带的大叶茶不饮。
李埏讲课,黄纯艳回忆,没有纸,不用笔,也没有讲稿,内容都在他脑子里。上究三代,下论唐宋,逻辑严密,语言简练,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所引史料,随口而出,如探囊取物,听的人真是如坐春风,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在那个不大的庭院里,花竹茂盛,阳光明媚,白发先生与年轻学子,杯盏交替。在为《唐宋茶业经济》一书所写的序言里,李埏说,“探讨的一个有效方法,就是对商品的个案研究。这种研究已经有许多成果了,但对茶业则尚待深入。洪升君发宏愿,竭数年之力,焚膏继暑,废寝忘餐,成此一书初稿。在此数年中,我和他朝夕共学,时相讨论,甚为欢快。分袂以后,他仍锲而不舍,继续增益修润,今终底于成,即将付梓,问序于我。喜青胜于蓝,爱书所感以归之,是为序。”落款时间是1999年,澳门回归后三日。
陆羽写就《茶经》那一年,他落款时间是“盛唐灭胡明年”,茶里无小事。李埏说,“学知识不只是在课堂上,更是在烟、酒、茶之间。”
在《从钱帛兼行到钱槠并用》里,李埏说,茶叶的兴起和二作制的普及,在我国农业史上,是划时代的标志。
(宋)刘松年《撵茶图》
茶,作为一种优良饮料,在唐以前很久,人们就已经知道而且应用了。可是茶业的兴盛却是唐代的事情。前人以为,唐代饮茶之风始盛,所以引起茶的广泛种植。这种说法是倒果为因的。诚然,消费可以刺激生产,但生产毕竟是消费的前提。饮茶之风在六朝时确已出现,可是茶的种植不广,原因是当时的农业生产力还不足以大量生产这种经济作物。我们在当今的产茶区还可以看到,茶的生产和粮食作物的生产有矛盾。它向粮食作物争土地、争肥料、争节令、争人手。只有当粮食作物的产量有所提高,从粮食作物的生产中能匀出相当的人手和土地时,茶才能相应地获得发展。
据陆羽《茶经》,唐朝肃、代之际,产茶地区已扩及十道中的八道,多至四十余州。又据《旧唐书·食货志》,到德宗之世,茶税已成为国家财政的一项重要收入。这些情况清楚地表明,唐朝前期的农业生产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除茶之外,其他经济作物如蚕桑生产的大量增加,也同样反映了这种状况,不过不若异军特起的茶叶那样令人注目。可以说,茶叶的兴起和二作制的普及,在我国农业史上,是划时代的标志。
茶水滋养人,更滋养一方天地,许多年后,敞亮的人才发现,因为李埏的慧眼,开启了云南大学与茶学研究的绵延传统。在高校里,一个选题往往会觉得一个学生一生的研究方向,李埏在这方面可谓慎之又慎。他的弟子刑铁说,“李先生特别重视研究生论文题目的选择”。李埏讲,培养研究生的关键是要让研究生学会选题目,选准选妥题目。刑铁1982年9月入学的,直到1983年11月才最终把论文题目定了下来。林文勋、刑铁等人,也多次谈到李埏与众不同的教学方法与眼光。
云南大学
李埏的眼光自然不只是对自己带的硕士、博士有效,他指导过很多年轻人走上了茶学的研究。云南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林超民,当时并不是李埏所带学生。1970年,林超民大学毕业后,阴差阳错地进了勐海茶厂当工人,李埏觉得这是好事,建议林超民好好研究茶文化。林超民后成为普洱茶文化的开荒者,他的《普洱茶史话》《普洱茶与少数民族》《普洱茶散论》已是研究普洱茶的必读篇章。
木霁弘讲过了一个故事,他刚开始做茶马古道研究那会,支持他研究的人并不多,反而是云大二位白发“老倌”很是赞同,一位是张文勋先生,一位是李埏先生。张先生给了木霁弘一笔茶马古道考察经费,说在他老家大理,现在还保持着喝烤土罐茶的古老传统,茶马古道贯穿古今,张文勋自己也是茶爱好者。李先生告诉木霁弘,唐代就有著名的茶道,以江西浮梁为中心,那些山上一箩一筐的茶叶从各种草市、墟市汇集而来,所以数量很吓人:“每岁出茶七百万驮,税十五万余贯”。他希望木霁弘带来的茶马古道研究耳目一新,李埏自己爱喝大叶茶,也关注云南茶叶经济的研究。
李埏长期都关心地方史,林文勋点出主因,李埏的中学老师夏光南以云南史地见长,李埏研究生指导老师向达也希望李埏在云南史有所作为,他在云南大学任教时候,李埏受方国瑜所托,摘录了不少宋史与云南相关的资料。他希望自己的学生中,有人能够把前辈的期望与自己心愿达成,大力研究云南地方经济。他告诉林文勋,研究云南要有全局观与眼光,不能就云南而研究云南,他要林文勋集合四川一道研究。后来,林文勋的博士论文是《北宋四川输入贸易研究》,书里有章节讨论了茶业对四川经济的深远影响。在宋代,其他地区的茶都是专卖,只有四川茶可以民间通商,盘活经济。他在《唐宋茶业生产发展原因补论》里,沿着商品经济的思路,讨论因为南方人口的向山区流动,带来了梯田的发展,而茶树在山区的试种带来了经济的活力。茶树是山区的代表作物,适合分散劳动力,小门小户,是小农经济的代表。最重要的还是,市场的兴趣,资本力量介入再次盘活了茶业经济。
1979年5月4日,在全省经济科学规划会议上,李埏做了《重视云南经济史的研究》发言,他说云南省幅员如此辽阔,民族如此众多,经济状况如此复杂多样,且不说那遥远的古代,即近百年的近代,亟待研究的课题也不胜枚举。他具体列举了滇越铁路、“同庆丰”商号、马铃薯和玉米的传入、烤烟、茶叶的栽种等诸多亟待研究的重要课题。马铃薯在云南多地种植,克服了高寒地区不能种水稻的特点,作用之大难以估量,但云南缺乏对马铃薯的研究。烟叶1930年代才引入到云南,不久就是出口大宗,也要对其做历史考察。茶叶更是重要的传统商品,多少年在藏区销量很大,是傣族兄弟的巨大贡献,是西南边疆经济的重要纽带。但茶叶的历史,我们并不清楚,需要好好研究。
木霁弘讲,李埏的“埏”通俗一点玩泥巴的意思,雅一点是陶器的意思,这倒是很符合他的喝茶雅好。木霁弘小名是镜湖,后来改成木继红,他走上茶的研究后,笔名是“霁弘”,带水好泡茶。木霁弘多年的研究发现,与茶关联深者,其名都与风水、草木、火土有关,这倒是很符合陆羽当年定的风格,坎卦巽卦离卦缺一不可。
云南大学有两栋教学楼书法出自李埏之手,一曰:文渊,一曰文津,都是带水的,渊水可以泡好茶,好茶生津有味,真好。
李埏与夫人赵毓兰都喜草木,亲花草,饭前屋后,遍植花卉佳木,终年花香不断。
其“不自小斋”源于《日知录》里的一句话:“人之为学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自小小也,自大亦小也”。
日月之辉,米粒之光,小小一室,茶香书香。
第二部分:翠湖边的饮茶人
刑铁形容一个人才华的时候用了一个很妙的比喻:同样收获了两袋高粱,力气型的人把这两袋高粱弄得很干净扛回来;才华型的则把这两袋高粱酿成几杯口感很好,度数合适的酒。刑铁认为自己的老师李埏属于后者,他有此般才华又得益于两点:一是家学渊源,一是师承高贵。
李埏出生在云南有名的官宦与学问之家,李埏三子一女也都是知名教授。李埏师承吴晗、张荫麟、钱穆等人。朋友圈更是名师云集,1942年李埏结婚时,到场嘉宾有唐兰、汤用彤、闻一多、吴晗、郑天挺、罗庸、姜亮夫、雷海宗、姚从吾、任继愈、楚图南、徐嘉瑞、江应樑、缪鸾和、尚钺等人。
那个时候的翠湖周边,多处都有李埏与师友访胜饮茶记录。
李埏的老师辈中,张荫麟、钱穆、郑天挺、闻一多都是极为嗜茶之人。闻一多从长沙南迁昆明路上,都在诉苦说只有白开水没有茶的日子不叫日子,到了昆明闻一多要用微薄的工资照顾一大家子,只能抽劣质烟喝劣质茶,他抱怨说,“快一个月了,没有吃茶,只吃白开水,今天到梦家那里去,承他把吃得不要的茶叶送给我,回来在饭后泡了一碗,总算开了荤。”
如今的翠湖
好在闻一多有门手艺,刻印章卖补贴家用。李埏见闻先生生活困窘,便邀请闻一多到自己好友当校长的学校去兼职,帮闻一多解决了一大家子住宿以及吃饭问题,郑天挺在日记里也多次提到李埏,1940年8月16日,李埏正式成为历史系四个研究生之一。郑天挺先生茶瘾极大,几乎每天都在喝茶,日记里多有买茶记录。在联大时期,教授往往不在教室,而是在茶馆,在田间地头,在自己暂短的栖息场所。我们所怀念的那种民国课堂氛围,大部分也与这种“私授”有关,也是傅斯年所谓大学,并非有大楼,而是有大师。
李埏的授业师张荫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哥哥”,在学生面前没有什么架子,经常招待学生到茶馆喝茶或去点心铺喝豆浆,使学生在潜移默化之中,深受他人格与学问的熏陶。李埏回忆说,张荫麟很重视选题和选材,“常警告我们,不善于选题的人就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转;不善于选材的人就不能写出简练的文章。由于他诲人不倦,我感到课外从他得到的教益比在课堂上还多。因为在课堂上他是讲授专题,系统性逻辑性强,不可能旁及专题以外的学问;在课外,则古今中外无所不谈。从那些谈话中,使我们不惟学到治学之方,而且学到做人的道理。回想起来,那情景真是谊兼师友,如坐春风,令人终生难忘。到遵义后,因为那是一个小小的山城,师生聚居在一起,学生得到他的陶冶更多。现今在宋史的研究和教学上很有贡献的徐规教授就是那时在他的作育下而踏上毕生研究宋史的道路的。”
翠湖边的先生坡
李埏成为宋史研究的专家,自然也与张荫麟的熏陶不无关系,张荫麟晚年因为家庭变故,受聘搬迁到遵义的浙江大学,他病重后,召李埏前去相助教学,当时李埏研究生尚有一年才毕业,但为了自家先生,毅然放弃学业赶往遵义。张荫麟终究还是英年早逝,这位深受梁启超、陈寅恪等人器重的天才,37岁便离开人世,李埏是最后送他的少数几位学生。
李埏茶友里,频繁举杯者莫过于钱穆。钱李二人游山玩水,品茗论道,足迹不仅仅在翠湖周边,还在石林、宜良、遵义以及北京多地。钱穆初来乍到云南,起初寄宿宜良岩泉寺,泡温泉,喝俨茶,李埏便常伴身侧。听钱穆点评滇中风物与美食,读新鲜出炉的《国史大纲》。
钱穆
李埏与钱穆相识于北京,当时李埏在北京师范大学上学,初听钱穆讲座便沉迷其中,课后又认真请教,钱穆觉得是个机缘,便邀约李埏到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茶馆一边喝茶一边谈治学经验。
钱穆对李埏说,“你过去念过的书,也不能说是白念。以后再念,也不是一遍便足。有些书,像《史汉通鉴》,要反复读,读熟,一两遍是不行的。你现在觉得过去读书是白读,这是一大进境。可是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古人说,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学无止境呀!现在你应该着力的,一是立志,二是用功,何患乎无师。我就没有什么师承啊。”
多年后,李埏在自己客厅为学生授课时,也会常常想起年轻时候的际遇。但对钱穆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么多来听课的人,只有李埏一人虚心求教。坐下有数百人又如何,只要我能影响一人,这场讲座便也值得了。钱穆也爱讲张载拜访范仲淹的例子,张载年轻的时候想沙场建功立业,范仲淹说建功立业又何须从军,写好文章不也可以嘛!于是张载便发奋攻读,终成一代大儒,“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现在也是无数读书人的座右铭。
钱穆好山水,尤爱流水,因为流水活泼,水声悦耳,可以清思虑,除烦恼,怡情养性。李埏因为张荫麟到了遵义,而后钱穆也来这里任教,师生他乡重逢。钱穆在《师友杂忆》写的这段经历,读来满齿含香:“余尤爱遵义之山水。李埏适自昆明转来浙大任教,每日必来余室,陪余出游。每出必半日,亦有尽日始返者。时方春季,遍山皆花,花已落地成茵,而树上群花仍蔽天日。余与李埏卧山中草地花茵之上,仰望仍在群花之下。如是每移时。余尤爱燕子,幼时读《论语》朱注学而时习之,习,鸟数飞也。每观雏燕飞庭中,以为雏燕之数飞,即可为吾师。自去北平,燕子少见。遵义近郊有一山,一溪绕其下,一桥临其上。环溪多树,群燕飞翔天空可百数。盘旋不去。余尤流连不忍去。”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问从生活里来,到生活里去。
20世纪20年代的昆明
后来,李埏在昆明站稳脚跟,邀请钱穆到五华书院任教,他们在翠湖边同吃同住,朝夕相处,一是钱穆有胃病,需要照顾,受张荫麟早逝的影响,李埏很是关心。二是这么难得的耳提面命机会,错失可惜。当时精于中国通史的,就张荫麟与钱穆,这二位老师共同的弟子,只有李埏。
钱穆对李埏说:“治史须识大体、观大局、明大义,可以着重某一断代或某一专史,但不应密闭自封其中,不问其他。要通与专并重,以专求通,那才有大成就。晚近世尚专,轻视通史之学,对青年甚有害。滇中史学同人已不少,但愿为青年撰写中国通史读本者,唯张荫麟先生与我,所以我们时相过从,话很投机。你有志治宋史,但通史也决不可忽。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就不好,勉之勉之!”
西南联大文学院起初在云南蒙自,钱穆说:“学校附近有一湖,四周有行人道,又有一茶亭,升出湖中,师生皆环湖闲游。”“及雨季过,湖水皆盈,乃成一极佳散步胜地。……余每日必至湖上,常坐茶亭中,移晷不厌。”
第三部分:银杏道上的追忆
我是1998年进入云南大学的,正赶上学校改革,第一次按照学院而不是专业招生,我进的是人文学院,有中文系、历史学、新闻系、人类学系、档案系,是文科类的大学院,1999年自愿选择系的时候,我选了中文系,原因很简单,因为爱写作啊。那个时候有一种写大学的风气,一进云南大学就着实被银杏道景观迷住了,于是我就写了篇《银杏道上的遐思》投给《银杏》文学社,一位96级的主编刊登了这篇文章,他又复印了另一篇文章给我,篇目叫《我爱公孙树》,作者是李埏,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一个叫“李埏”的人。
云南大学银杏道
1999年底有种世纪末的烦躁感,我写了《两个云南大学》,投稿给《云南大学报》,带有批评性质不指望会发,没有想到却发出来,还在网络上获得很多好评,电台选读,论坛热议。“白发先生少了,漂亮女生多了”,要穿越去民国,那个时候的联大与云大令人神往,后来牛军老师就说,云大好几个民国老人,你快去蹭课听听。他说的几个老师中就有赵仲牧先生,张文勋先生,李埏先生,张文勋先生我一入学就听他在庆来堂训话,赵仲牧先生听过讲座,只有李埏先生在历史系,好像已经不给学生上课,也没有他开讲座的消息,于是先找了他的文章看。结果找了几篇都是枯燥乏味的论文,顿时没了兴趣,我喜欢的是张文勋写的刘文典那种名士风流,赵仲牧写青云街那种青石板路上的惆怅,还有石鹏飞编的《东陆春秋》都是有趣好玩的故事……直到2001年,我在圆西路尽头,云大东一院门口的“清园书店”翻到了一本超级厚的书,名叫《不自小斋文存》,那些我热爱的故事散落在章节里,需要用手的温度一一打开。我有一种久违了的阅读快感,原来有些人的运气就是好到这么不讲道理啊,一生遇名师无数,培养弟子无数,久违了李埏先生。书店老板也是读书人,他说李埏家就在东一院,说不定有机会遇到。
《不自小斋文存》等藏书
2001年,我又写了一篇批评云南大学的文章:《云南大学:被遗忘与被损害的》,没有想到,一时间获得几位老师的认可,赵仲牧先生激动地约我吃猪脚,对周边说,云南大学还是有人啊。当时的校长,甚至还约我吃饭,我说起对另一个时空大学的向往,校长淡然道,李埏是我老师!
于是我终于有机会与李埏先生坐在银杏道,说说读书心得。
那个时候,西南联大还不为人知,谢泳有本讲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的书《逝去的年代》在学生中流传,里面许多人,便是李埏朝夕相处的师友,同学。许多故事,我又在何兆武的《上学记》里读到一些。只是那些年,我对历史的兴趣远不及文学,白白错过了这份机缘。再后来,我便是在木霁弘老师那里,听了李埏先生许多掌故,木老师说他会做一本李埏口述史,现在终究成了遗憾。
我走上茶文化研究后,先是读了林文勋、孙洪升、黄纯艳等人的唐宋明茶业经济研究,就像看电视剧一样,一直等着有人写清代,后来终究还是没有等到。2012年,我写《茶叶战争:茶叶与天朝的兴衰》,继而写《民国茶范:与大师喝茶的日子》,到现在筹备写西南联大、云南大学与昆明乃至云南的研究茶与饮茶传统,算了有许些因缘。
许多人对我这样不出生在核心茶区,却立志研究茶的行为很好奇,这一切自然是与云南大学有关。
本章节主要参考书:
黎孝谦,《李埏传》,学苑出版社,2018
武建国,林文勋,吴晓亮主编《永久的思念:李埏教授逝世周年纪念文集》,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
李埏,《中国封建经济史论集》,云南教育出版社,1987年
李埏,《不自小斋文存》,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李埏,《李埏文集》,云南大学出版社,2018
林文勋,《宋代四川商品经济史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1994
作者:周重林,云茶代言人,著有「茶叶战争」「民国茶范」等。图文来源:茶业复兴,经授权爱普茶网发布,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