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章门车

今年天旱，门车很是担心。家里有20亩的包谷地，长势糟糕透了。包谷收成不好，会影响酿酒。没有酒喝，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啊。

昨天好不容易下一场大雨，他去看了其中的一块，起色不大。回来路上，还被野蜜蜂蛰到手，肿了老半天。

包谷收成不好，酿不成酒咋整？他一边倒酒，反复说着这话。

他劝酒，不喜欢？要喝茅台，2000多块钱的那种茅台，我也有啊。客人带来的，要说不上天，我家酿的自烤酒也是。不相信？喝喝看就知道了。白酒的学问虽说大，但总结起来就一条：喝了不上头，不影响正常工作。

饮者常言，酒中茅台，茶中班章，但来到老班章，所遇村民都鄙视茅台。

在老班章，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自烤酒，这同样是一个悠久的品饮传统。历史学家何炳棣说，玉米在明嘉靖年间从缅甸一带传入云南，这种植物非常不挑剔生长环境，很快便在中国普遍种植开来。

茶区的老乡发现，玉米吃起来比大米口感略差，但烤酒嘛，就非常具有诱惑力，辣酒是茶山生活很重要的组成部分。老班章早餐店附近，每天十点不到就能遇到喝醉的村民。

门车说，包谷是他种的。但酒不是他酿的。酿酒的是他老婆。他带着我们去二楼门口看一家人的合影。三个女儿，两个女婿，老妈以及老婆。照片是去年照的，全家人都穿着哈尼族服装，笑容一个比一个灿烂。墙上还挂着门车小时候的照片，他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小妹。照片上的父亲，不威自严。门车的父亲当了12年的村长，是现在许多中年人的偶像。门车早些年当过副村长，现在是村长。

村长是村民选出来的，选上一定要当，不当不行。现在全村人都怕当村干部，当了村干部，都是先做别人的事，自家事都是稍后才办。村里的事情总是很多，事不大但解决起来却略为麻烦。前夜下雨，昨一大早门车便带领村民去清理公路边的水渠了。昨晚才吃完饭，又火急火燎地赶去和村中干部讨论孤留老人的解决办法。我们去了他家前后不下十次，都找不到他人影，远远的看着他开车进屋了，会尾随而至。

屋内光线略暗，只有一盏节能灯悬柱而挂，但也可以清楚的看到家具摆设。

入门右边边摆放的是叠起来的竹凳，它是多功能的，既可以用于待客布席，也可以倒立盛放物品。是门车父亲编织的，这一辈都没人会这手艺了，放现在而言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门车时常回忆起父亲过去的事，脸上总是充满了缅怀骄傲的神色。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父亲留给他的木酒桶，他在屋内找到一个，在楼梯口找到一个，在酒缸堆里找到一个。已经发黑，栎树做的木桶，即便是泡在酒里，也不会腐烂。

门车指着柱子说，这是我一刀一刀劈回来的。砍第一棵栎树的时候，是1989年，老婆刚怀上老大。房子落成的时候，小孩都已经10岁了。“劈了10年的树，花了5000元钱请工，才盖成这栋房子”，可是现在请人拆房子就要6万，再盖的话要三四百万。

几十年风雨一晃而过，被烟熏黑的柱子上满是刀痕。门车从屋里抱出一个破旧的布袋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他的“三宝”——斧头、劈刀和凿子。这些就是他当年盖房的工具，都是他的老伙计。用斧头劈到了盖房要用的所有木材，用劈刀削平了参差不齐的木材，用凿子刨出了房子的连接中枢。正是用了这三件宝贝，今天才有缘见到这座有着特色传统的老屋。

“当时为了砍几棵中柱，我硬是在深山里住了一宿”。门车说，一个人，连只狗都没有。

说话间，又将黄土色的手掌轻抚在柱面上摩挲，低声呢喃着什么，我们却又听不清楚。而后他站立起来，指着柱子上不规矩的方形木洞，说那就是用凿子一下一下凿出来的。说着用力挥了挥手中的凿子，似乎一时恢复了当年凿柱子时的感觉。

柱洞里塞着一只旧橡皮手套，不大不小却刚好把柱洞填满，极有充实感。

十来年后，我们见证了岁月的沧桑，却难以想象当年新屋落成的模样；十来年前，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如今在火塘边为我们忙前忙后甜茶倒水。

可是，总会有些话不小心要说出来。

“一不留神就变成寨子里最穷的人家，我现在都还没有盖新房，还守着老屋。”门车深深地吸了一口大重九，他很困惑。过去样式的哈尼族房子，他家是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几处了。

“怎么会没有拆？”

“忍一忍就忍住了。”

“你还能忍多久？”

“你可以到寨子里问问其他人。”

我确实在老班章好多地方听人说起门车家的房子。

他是村长，是避不开的人物。他有一栋老宅，非看不可。住在老班章各式洋房里的人，偶尔会怀旧式地带人到门车家看房子。看房子，也再一次向过去的生活说再见。

昔年随处可见的杆栏式建筑，现在变得凤毛麟角。

门车的家，是活生生的茶农生活博物馆。

父亲为门车留下很东西，酿酒桶，竹编凳子，餐桌，可以当衣架的马鹿角，野牛头。

在我们吃饭这边的火塘，是他与父辈喝酒议事的地方。在门板那头，是另一个火塘。她母亲带着另一个群女性，说着另一个事情。

一个屋子，两个火塘，两个性别。有些事，只能在一个火塘边说。

“火塘是最重要的。”门车说，不管现在的人把房子盖成什么样子，他家的火塘都会保留。

在老班章茶园许多简易凉亭里，最中心的位置有火塘，只要有人的地方，火焰便不会熄灭。

今天的火正旺，酒喝得刚刚好。门车从挂在火塘边的小竹篓里掏出一把茶叶，丢进烧水壶里，烧水壶发出欢快的响声，这是下午茶的时间。老班章人喜欢把老黄片带茶梗一起煮，在没有铁壶之前，他们把茶煮在青翠的竹筒。煮茶滋味更醇厚绵长，也更能助酒兴。

那些不胜酒力的人，用煮茶以茶代酒，似乎也不太唐突。从下午1点喝到4点，我们喝了好几壶茶，一大瓶酒。就在昨天晚上，我们也是从晚上8点喝到12点，从晚餐到夜宵。遇到有酒力的人，换谁都很有聊兴，毕竟茶酒都是令人愉悦的神品啊，更何况咱喝的还是老班章呢。

炎炎夏日，我们围桌火炉。吃茶。喝酒。

火塘的建制是有讲究的，在哈尼族的习俗里，在新房盖好后，最后才来建火塘，而且必须由嫁出去的长辈来。门车家的火塘酒是他大姑造的，土由大姑从山里背下来，铺好、上铁架。“土很重要，火从土里生出来。孩子在土里生长，老大一岁的时候，我带她去地里干活，先挖一个洞把她放进去，再去找她的时候，她满嘴都泥巴，土生土长才健康，她从不得病。现在的小孩，泥巴还没有玩过，天天这病那病。”乘着酒兴，我们去一楼走走。

老式杆栏式建筑，一楼不住人。过去是猪、牛、马的窝，现在是狗狗的乐园。最近勐海地区闹非洲猪瘟，猪肉吃不得，鸡被提前拎脖子。

家里4只狗，门车只是喜欢其中2只土狗。

阿拉斯加叫起来像狼嚎，全村的狗都怕。懂事。会抓竹鼠。有狗跟随，在森林里留宿也不会害怕。阿拉斯加只会讨人欢心，是宠物狗。然而门车要的是跟随自己进山的狗。小女儿抱回来的时候，小小的，没有想到才1年就长这个大，毛多，估计是冷地方来的。见到水塘就跑去游泳。怕热。

牛拉车犁田的工具都在，马驮的鞍在，篮在，马掌在，头套在。

昔年的劈刀还在，刀跟随了门车很多年。他抽出来的时候，树木还会瑟瑟发抖么？门车又不只是这一把刀，他还有杀鸡刀、杀猪刀、杀牛刀、切菜刀、劈竹刀、劈柴刀、涮草刀、修枝刀……有把刀割下了麂子的头颅，有把刀割断了资本主义的尾巴。有把刀挑出来的竹篾，围成了我们饭桌，支撑了我们现在的高度。

现在，刀把上的包浆拒绝着陌生人的闯入，除非你散发出自烤酒的气息。

炎炎夏日，我们围桌火炉。

饮酒。吃肉。喝茶。赏刀。

附：门车村长（李建文）老屋具体数据（2019年6月21日）

1、砍伐木材建房时间：1988年

2、木材来源：深山（集体树林，当时并没有具体木材归属分界）

3、木材种类：栎树为主

4、老屋翻修：1999年第一次翻修；2009年第二次翻修。

5、屋顶用瓦：2012年以前用的是图土瓦，2012年后使用瓷瓦，当年市场价5分/块，价格很高。

6、家中茶园面积：100亩+，小树30+亩，大树、古树合计70+亩；整个村寨人家单户最多1t毛茶；村长家春茶以卖鲜叶为主，雨水茶制造毛茶销售为主。

7、老屋建筑风格：类同传统哈尼族建筑风格；以前古老房子以茅草屋为主，屋身高度极低，基本上茅草垂地（具体时间无法考证）。

8、老屋房子高度：约7.8m，占地1亩+（具体数字无法测量）。

9、老屋竖柱：长4.3m，宽0.18m，高0.20m，数量86*2根；

老屋大梁：长8m，宽高无法测量，共计7根；

老屋横梁：长4m—6m不等，宽高忽略不计，共计63根+；

老屋框条：长13米，共计12根；

老屋楼板：长4m左右，宽18—28cm，高忽略不计，共计328块+；

老屋楼梯：前后门各一副，前门为水泥梯，后门为木梯。梯身长4m，木板宽1.4m，共计19块木板组成；

另有两副家用梯子：1竹梯，1木梯。

10、家用箩筐：竹筐和藤条框共计2个，载重量15kg-，用来盛放生活物品（杂物）。

11、竹筒：盛放刀具，发现1个。

12、狗：一母同胞黑白2只土狗；小女儿带回来的宠物狗阿拉斯加1只；另外还有一只白色土狗，土狗大小差不多，阿拉斯加1.2岁，体积很大。

13、存刀数量：共计15把，分割草、砍木材等功用。据传，族中每个成年男人都会有一把刀，这是劳动工作的基本前提。

14、老屋二楼门外相框数量：6个，6张照片；全家福一张，包括村长妈妈，村长夫妇，村长三女儿及前两个女儿的女婿。

15、凳子：并不是用竹子编织，用的是寨子茶园边上特有的藤条，生长周期很长（比较缓慢）。数量共计28个，其中4个大概有20—30年历史（1977年左右村长父亲制作），由父辈编织的（做工精细，牢固耐用），其他在市面上以50—60人民币买回（质量较差，时间大概是16年左右）。

16、放茶的藤条篓：村长爷爷辈传下，家中只有1个，做工精细，时间古老，载重量7—8市斤。

据传，爷爷辈用1指甲大烟从会编织藤条篓的烟鬼手艺人中换来。

17、饭桌：下面用藤条镂空作为支架，上面用苦竹编织成簸箕样子用来盛放饭食及食用工具。

大小：高50cm上下，簸箕面半径30cm。

18、酿酒：

时间：不定（喝完或快喝完即时酿酒）

种类：包谷酒为主

产量：70—80斤包谷（玉米）可酿造酒20斤左右

酒坛：13个（父辈及爷爷辈留下），塑料罐由村长从市面买回（价格、时间不详）

19、另外家中还发现栓牛工具两套，栓水牛为主，黄牛为辅；还有发现把水田工具。

20、车库详情：

村长座驾：2.6w缅甸车（上不了牌照），数量1，使用时间：8年左右；

3个女儿及妻子人手一辆，共计人民币100w+；

3辆小摩托，1辆三轮摩托。

本文节选自《新茶路：普洱茶王老班章》

作者：周重林，柳楠，李跃鹏，图文来源：茶业复兴，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