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讨论,晚清真有人期望用茶叶来挽救天朝
凡夷人名下缴出鸦片一箱者,酌赏茶叶五斤,以奖其顺畏法之心。——林则徐
林则徐在广州主持禁烟工作,一开始采用武力手段收缴,收效甚微。之后,他不得不采用了一种怀柔手段,给人家好处来换取鸦片。林则徐给通晓汉语的外商红绸二匹,黄酒二坛,让他回去劝说大家缴纳鸦片。之后又给被封闭的外商馆送去吃的喝的。
茶叶换鸦片一项,确切地说,就是每当鸦片商人缴纳一定数量的鸦片,清政府作为补偿,就配给一定数目的茶叶。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外商的抗拒心理,让他们不至于血本无收。
1839年4月2日,林则徐等人向道光建议用茶叶换鸦片。
比较下有赏给与没有赏给的区别。
1839年4月1日,林则徐、邓廷桢、关天培等人到虎门布置收烟工作,带了许多标兵去装声势,但效果不佳,仅仅收到了5箱鸦片。可是到了第二天,林则徐提出茶叶换鸦片的政策后,收到了烟土1150箱(袋)。之后收缴鸦片工作顺利展开,这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茶叶的奇效。
梁廷枬在《夷氛闻记》里的记载有很大差异,说缴纳一箱鸦片给以50斤茶叶,这大约是坊间传闻。茶叶质量姑且不论,但茶叶数量节节攀高,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茶叶补给政策的误传率增大了外商的期待,那些缴纳鸦片的外商得到的线报肯定是多渠道,有林则徐通过洋商故意透露的,也有其他小道消息。
林则徐这份奏折写出来送出去,等了一个月才得到道光同意的批复。但这种提前的私下承诺,具有风险性,后来琦善接替林则徐出任钦差大臣后,做虎门销烟善后工作时,最先面对的就是英国商人索偿鸦价问题。
用茶叶换鸦片的政策,最终让林则徐收缴21,306箱(袋)鸦片,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虎门销烟运动,这一阶段,可谓是大获全胜。但后来以义律拒签永不来华售鸦片的保证书和拒收朝廷赏给的茶叶,为鸦片战争埋下了伏笔。
以茶制夷的共识,是建立在很广泛的基础上,不仅朝中权臣如此看,知识界和民间也认为如此。研究中国对外关系的美国人马士在《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里把这种流行思想再次描述了一遍:“在中国人心目中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看法,认为,茶和大黄对于西方都是必需的东西,而只有中国可以供给茶和大部分的大黄。”
《北华捷报》是英国商人于1850年在上海英租界创办的上海第一份英文报刊,可以影响到英国政府和商人。报纸刊过许多与茶叶有关的咨询,太平天国起义占据了江南一带后,他们对东南地区的茶叶非常关注,一度担忧会因此失去茶叶贸易。英国后来加入清朝阵营,攻打太平天国,正是出于这种担忧。
要帮太平天国打清廷,还是帮清廷打太平天国?
打清廷有明显优势,英法联军才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打得过,打得赢。打太平天国?似乎很有风险。但许多人呼吁英国最好两边都不管,保持中立,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英国跑那么远贸易,图个啥?不就是赚点钱。但为什么后来英国又帮清廷打太平天国呢?
当然还是因为贸易。
裴士锋在《天国之秋》里梳理了英国参战的因素,是因为美国内战忽然爆发,英国必须做出选择,在全球贸易里,中国与美国是英国最大的贸易伙伴,贸易主体是茶与棉。大致的贸易流程是这样的。英国用汇票向美国买棉花,美国把英国汇票兑换成美国汇票后,拿去买中国的茶叶,中国将收到的美国汇票,拿去找英国人买鸦片,而英国人又把售卖鸦片的所得,拿去向中国买茶叶。无论是英国还是美国,都紧抓茶叶贸易不放。
伦敦的舆论也是非常支持战争,《泰晤士报》的主编写道:“如果美国必然离我们而去,不再是可让我们获利的顾客……那么中国和印度两者有可能崛起,递补美国的位置,协助我们渡过难关,尽管是痛苦渡过。”
《泰晤士报》分析说,英国经济复苏的唯一途径乃是消灭太平天国。如果上海和宁波的茶叶市场毁于太平天国之手,英国政府将会调涨茶叶税,以保住其急需的茶叶贸易收入。那将使英格兰社会喝茶的下层民众,包括因为兰开夏纺织业垮掉而饿着肚子的那些人,日子不好过。他们指责那些提倡中立的政治人物,以高调而抽象的字眼谈论外交政策的道德责任,却未“关心人民所受的苦”。英格兰“追求绝对中立”,完全不关心“英格兰喝茶者或中国产茶者的死活,就和不关心兰开夏纺织工人的死活一样”。因此,干预的主要用意在于人道救助,不仅救助中国农民,也救助英格兰自己的穷人。他们主张,即使撇开老百姓受苦的问题不谈,光是基本的经济因素,“考量到英镑、先令、便士”,就表示“应该将横亘在我们和我们的金苹果之间的那条龙杀掉”。
太平天国的领导者到死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是他们会输在小小的一片茶叶上。也许令人好奇的还有,常年作战的太平天国,经费从哪里来?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不少,得出的普遍结论是茶与丝。
太平天国占据的地盘,江苏、浙江、江西都是传统丝茶的主产区。清廷与太平天国作战的时期(1851-1864),茶与丝的出口依旧保持着增长,茶不仅是清廷的钱袋子,也是太平天国的钱袋子。
但许多人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是,这个时期,全球的茶叶贸易都在兴起。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的破坏,中国茶不仅会维持一家独大的局面,还未因此发展出许多现代化的城镇。
英国人好红茶的传统,起源于福建武夷山。传统的武夷茶输出路线,是从武夷山星村转江西铅山河口镇,再走赣州梅岭古道,翻越大禹岭到广州南雄,之后才到广州十三行。但这条路在1852年后显然不通,只能走福州港。福州虽然是五口通商中开埠最晚的,1844年开埠后几乎没有什么生意,但茶路转向后,1853年福州港开始了茶叶输出,其后呈井喷之势。
1854年,建茶出口量650万公斤(13万担),次年即增至1350万公斤(26万担);根据1871—1873年的外贸统计,中国平均每年出口值为11,000万元,其中茶叶出口值为5,797万元,占52.7%。而福州口岸输出的茶叶价值又占全国茶叶的35%至44%,福州港仅茶叶出口一项,就占全国出口总值的20%左右,成为中国港口的执牛耳者。
汉口港也受这场战争影响,茶叶出口剧增。武夷茶道受阻,盘活了今天大热的万里茶道。两湖地区湖北羊楼洞的茶叶与湖南安化的茶叶乘势而起,取代武夷茶北上俄罗斯。万里茶道在清初由晋商开通,从张家口到恰克图这条路很早就非常顺畅。陈慈玉在《近代中国茶业之发展》专门介绍了两湖茶业的兴起,主因是俄国茶商在汉口直接参与英国的竞争,拉高了头春茶以及其他品质茶的发展。
咸丰年间,福建茶饷几乎是一个专有名词,时常补国库之需。从道光到咸丰,经费(岁出)增长了一倍,从31,500万两上升到65,000万两,天平天国费用、台湾费用、伊利、中法战争、甲午战争、义和团运动,都需要钱。清政府只能在各地设立茶厘局,狂敛茶钱。最值得注意的是,海关税之前都是算在地方财政,1854年,中国海关成立后,海关税才被纳入中央政府管理。厘居和海关有点类似今天的地方税务局和国家税务局。
李东沅在《论教传》里很有远见地说,“福州通商,意在武彝山茶……洋人所必需者中国之茶叶,而崇安所产尤该洋人所醉心,既得福州则可以渐达崇安。”(葛士浚,《皇朝经世文编续》卷112)也因此,福州茶区成为英国派发植物猎人掠夺的重镇,茶叶盗贼福特·琼斯多次深入武夷山盗取茶树,并成功带走八位精通红茶的福建茶工,前往印度,茶叶故事也从这里有了惊天转折。
1850年代,福建武夷山种茶面积迅速扩大,许多荒山被开发出来,达上万英亩的茶叶规模,这些茶都是供应外销。规模扩大,参与的人就会有很多,这又带来了茶叶城镇的兴起。
五口通商后,茶叶富国论随处可见。
1842年,江南司郎中汤鹏上书《海疆善后事宜三十条》,大谈茶叶可以富国。汤鹏认为,既然英国人“食必以苏合油,久则肠胃腻塞,非得中土之茶叶大黄,不能去恶;昼卧而脾缓,非得中土之茯苓不能治其病。又其洋呢洋布等物,非得中土之丝斤不能成其制。”他建议茶叶、大黄、茯苓、丝斤等件,虽不能骤然加价,但可以逐年加价,两三年一番,这样一来,不到10年,英国人穷了,中国却走向富强之道。
五口通商把中国拉进世界贸易体系,上海也取代广州成为新的贸易大港。晚清思想家冯桂芬认为,此时“茶桑并为富国之大原”,在《筹国用议》里他说,“上海一口贸易,岁四五千万,而丝茶为大宗,彼以鸦片洋货相抵犹不足,必以银补之。设使彼有鸦片,我无丝茶,中国早不支矣。劝桑亦具前议。至茶宜于山石起巉,不能生他木之处。若推广种茶,其利不可胜计。”
洋务派干将丁日昌在《海防条议》里建议说:“丝茶二者中国大利之所归也,今仅浙闽数省种植得法,若能于地气不甚寒冷之省,一律劝植桑茶,多出一分之货,即可多增一分之税,洋人呢布皆从中国买丝棉而成之者也,往来越海洋十余万里,而犹有余息,若中国自行仿造耕织机器,则丝棉无自外求,深耕可尽地利,不惟百姓可免饥寒,而利权所入当益饶矣。”
现在大名鼎鼎的“祁门红茶”就是在茶叶富国的热潮中创办起来的。创始人胡元龙是祁门南乡贵溪人。18岁时辞弃把总官职,回到在贵溪村的李村,在这里垦山种茶。起初,胡元龙绿茶生产,但当时绿茶外销不畅。在光绪元年(1875),胡元龙在培桂山房筹建日顺茶厂,用自产茶叶,请宁州师傅舒基立按宁红经验试制红茶。经过不断改进提高,到光绪8年(1883),终于制成色、香、味、形俱佳的上等红茶,胡云龙也因此成为祁红创始人之一。
红茶打开销路后,胡元龙建议村中百姓都参与红茶事业,当时贵溪村四境有五千余亩荒山,他带头垦荒,带动了一方茶叶经济的繁荣。像胡元龙这样以茶创业的,在晚清非常多。
清初全国的茶叶产量为235担,到光绪年间增至450万担,其中有三分之一是用于出口。嘉庆年间(1796-1820),政府茶叶财政收入仅为57万两。
从1867到1894年,即便英国人大量输入鸦片,中国茶叶的出口额也能与之相平衡。1880到1894年,茶叶关税收入达到了5338.9万两,年均449万两,茶叶确实能为大清财政带来很好的收入。庄土国估计,从1700—1823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共输53,875,032两白银到中国,从1700—1840年间,从欧洲运往中国和美国人运往中国的白银约17000万两。
1847年3月,英国议会设立了对华商业关系特别委员会,他们找了许多对华贸易的人作证言,以期寻找到出口中国的商品。但调查结果并不好,从1845到1846,英国输往中国的工业产品,与中国运往英国的茶相比,损失高达35%到40%,有些制造业者已经放弃了对华贸易。中国不需要英国的产品,但英国需要中国茶,并依靠它获利。
其中的最大的特点是茶叶价格完全由中国来决定,茶叶在充当等价物的时候,也是以茶叶基价为准。利物浦东印度和中国协会议长威廉·尼可尔的证言说,英国的棉轻纱到了中国,是现货交易,即中国用茶来换轻纱,而不是先卖出再换现金购茶。仁记洋行的吉布证言,他遇到的中国人,会用茶叶换棉织品。他们能决定料子的价格,决定不了茶叶的价格,一切都以茶叶价格为基础。
从茶叶可以制夷到茶叶可以富国,可以看到晚清对待贸易思路的转变,从控制到贸易,从制裁到合作,从要死要活到大家都好过,已经折射出清廷的乏力,但这都建立在茶叶可控的基础之上。
就在英国人大张旗鼓地在印度进行茶园种植实验之时,茶叶就不再是天朝独有之物,这份长期被寄予厚望的柔软物质,一旦走出国境,无形的茶叶长城也便顷刻间轰然倒塌。
(节选自《茶叶战争:茶运与国运》),周重林,太俊林著,湖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1月)
本文选自《茶叶战争》
作者:周重林,图文来源:茶业复兴,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