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抱一张琴来「茶业复兴周重林」
在中国,书房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即便在今天,书房仍然是读书人神圣的场所。一个文士,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书房里读过,他在这里练习书法,抄录自己的旧作,每日坚持阅读圣贤著作,并连续在几个深夜修改自己的读书心得。清闲的日子,他会邀约朋友上门,手谈几局。书房里的火炉,即便是炎热的夏天也不会熄灭,铁壶里有沸腾开水,冲泡一壶春茗,刚好可以带来丝丝清凉。茶毕,他会撩拨琴弦,操一曲。书房里当然有酒,喝着喝着,有些醉意,便招呼说,今日我醉了,明日再抱琴来。
“抱琴来。”
那一日,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这是一个约定,读书人之间的约定,后世的人纷纷抱着琴来。
那一年菊花开得旺盛,你带着快步赶着来看他,十年陈的黄酒,你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眼看夕阳西下,牧童晚笛,倦鸟归巢,你那抱琴的童子才姗姗来迟。琴僮一路走来,贪恋山色,被溪流吸引,竟忘了赶路。
可是今天,你说要为他弹奏一曲。就那一曲《空谷幽兰》吧。
“抱琴来。”
这条路,很远,没有尽头。
从先秦走到魏晋,从唐宋走到元明清,到现在,还一直有人在山中缓行,寒冬酷暑阻挡不了琴人的脚步,日月星辰却从不问他的去处,你一身青衣,身后一张古琴,向着高山流水而去,那里有人在等你。
进屋前,你拍去身上的灰尘,整理脚上的苔藓,向着来的方向长啸,感谢飞鸟相伴,虫蚁相随,星光相映。
他还在宿醉。
等他醉,等他醒,等酒熟,等拨弦,等音绝,等高山,等流水。
有无数个你,在等无数个他。
等什么?
等春水煎茶,等菊花下酒,等将军上马,等美人梳妆,等雨打苦荷,等良人晚归,等月印万川,等万籁俱静。
等他醒。
他看着你。
“我有琴,但无弦啊。”
“所以,我才抱琴而来。”
陶渊明是上联,后来者都是下联。
陶渊明后,文士都会在自己的家里摆放一把古琴。“士无故不撤琴瑟”,不会也要置放琴一张。
陶渊明就是这样,自己不会弹琴,但他还是在书房里摆放了一把无弦琴,还经常假装在弹奏。
“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陶渊明的坦然相告也挽救了无数文士,古琴并非一种易学的乐器,很多人都像陶渊明这样,很努力地学,但怎么努力都没学会,只能在书房里把琴作为一种摆设。孔夫子学了三年琴,才有一点点进步。大部分人一生只会弹奏一二曲,欧阳修就说自己爱琴声,虽然只弹得好一曲,但已足矣,一生患难,南北奔驰,全靠琴曲忘忧。古琴能救心,还能救身。欧阳修晚年手指不灵活,去看医生,医生的开的处方恰恰是,多弹弹琴。六一居士,琴一张,酒一壶,书一卷。
在《送杨寘序》里,欧阳修说得更明白。欧阳修有幽忧之疾,有点类似精神创伤,在家静养并不好转。他的朋友教他弹琴,弹着弹着病就好了。欧阳修很是感慨,他起初以为弹琴不过是小技小艺,但绝对没有想到琴真的可以治病。
他对杨寘说,古琴低音为宫,高音为羽,宫、商、角、徵如果弹好了,就会产生许多不同的音调。快速的曲调能够激发人心,使你感到紧迫,徐缓的音调使人和静。有时好像天崩地裂,像从高山上泻下的瀑布,又像暴风雨在夜间顿起。有时像怨夫寡妇的叹息,有时又好像两只相爱的鸟儿在枝头快乐地唱歌儿。那些忧思深远、心地宽宏的琴音,好像是古代虞舜、周文王和孔子遗留下来的经典音乐。那些悲时、悯世、感怀、忧愤的音乐,就像伊伯奇那样孤苦哀叹,像屈原那样忠心为国却遭谗言而痛苦万分。
总之,古琴是很好的。杨寘想在要去偏远的东南做官,那里缺医少药的,欧阳修真担心身体不好的朋友,送他一张琴,希望能治好他的病。
孔子学琴的故事历代相传。
孔子向师襄学琴,一连十天都弹奏同一首曲子。
师子说:“这首曲子你已经学好啦,可以另学新曲了。”
孔子却说:“我已熟悉乐曲的乐调(曲),但还没有掌握技术(数)。”
过了一段时日,师襄说:“这首曲子的技巧你已经掌握啦,可以另学新曲了。”孔子还是说:“我还没领会这首曲子的志趣呢。”
又过了些日子,师襄又说:“你已经掌握了曲子的志趣啦,可以另学新曲了。”孔子仍是说:“我还不了解曲子作者的为人呢。”
又过了些日子,孔子神情俨然,仿佛进到新的境界:时而庄重穆然,若有所思,时而怡然高望。孔子对师襄说:“我已经知道作曲者的为人了,那人皮肤黝黑,体形颀长,目光明亮远大,像个统治四方的王者,不是周文王,又会是谁呢?”听完这段话,师襄离席向孔子拜了两拜说道:“我曾听老师说过,这首曲子正是《文王操》。”
孔子为什么学琴?他认为古琴为首的乐有助于教化作用,能自我愉悦、修身养性的同时,还能匡扶世道人心。
有了琴音,面临绝境的时候,可以从容不迫。孔子在陈绝粮,仍然弦歌不绝。少年时候看《泰坦尼克号》,对一个场景影响深刻:大船将沉,那些音乐家依旧很从容地拉着小提琴。
琴声不能救世道,但能挽救那颗绝望的心。孔子过深谷,见兰花独立,有所感怀,创作了《幽兰操》,空谷幽兰,从不因为无人欣赏而不开花。
所谓“操”,按照应劭在《琴》的讲法,就是遭遇困境穷迫,虽有怨恨失意,但“犹守礼义不惧不慑,乐道而不失操也。”与“操”相反的是“畅”,“言其道之美畅,犹不敢自安,不骄不溢,好礼不以畅其意也。”
后世弹琴,画琴,除了孔夫子,缅怀最多的大约就是陶渊明。
这也是许多人疑惑处。明明是一个不会弹琴的人,但他却是后人最深的怀念?是他自带的山水气息,还是他的琴声通达桃花源?
作者简介:周重林,学者、作家,潜心研究茶学近20年,著有多部畅销茶学著作,代表作有《茶叶战争》、《茶之基本》,茶文入选全国高考,各地会考、联考。周重林长于把茶文化放入人类思想史中体察,研究具有独创性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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