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经常被问到的问题：“为什么茶叶里会有红叶红梗的现象？”

常见的答案是：“做茶时候工艺出了问题，茶梗捂到发生了氧化反应。”鲜叶没有及时处理，运输破壁造成氧化；摊凉不及时，成堆的鲜叶堆放在一起，焐热了；另外，杀青不足，揉捻不足都会造成茶梗茶叶变红。这些工艺上的不足，让红梗红叶成为某些茶客口诛笔伐的对象，仿佛只要在茶碗中出现红梗，就一定喝不成似的。

凡事总有一个例外。令绝大部分人震惊的是，这个世上真的存在红叶红梗的茶。世上没有工艺意义上的红茶树与绿茶树，这没错，但绿茵茵的茶树上长出了红叶红梗，却是一个美好的事实。

在云南茶区景谷，有一处秘境钉耙山，生长着数量众多的红叶红梗茶，春风浩荡之际，红梗红芽从枯枝败叶中齐刷刷钻出来，点燃山之色彩。据钉耙山研究者老毛统计，整个钉耙山，有三分之一的老茶树都会发出红梗红叶。红梗红叶普遍存在于在困鹿山这一带山脉，黄草坝、顺南、光山都有，几年前，红叶红梗还是黄草坝茶一个显著的特征。但老毛调查后发现，无论是数量与占比，都没有办法与钉耙山相比。三分之一的比重，完全可以决定一座茶山的主要品质。

老毛带到我办公室的红梗红叶茶，经常是我用来考老茶客的秘密武器，他们都赞茶气足、汤感满、润度高，喝得出那种高大大叶的纯净与丝滑，但一看叶底，都懵了：“做废掉的茶还可以这好喝。”于是我给他们看干茶，上照片，于是大家又感慨大自然的神奇。当我介绍说这个地方每天早上都有麂子撞山门的时候，他们嗓子都提到心眼上，“难道麂子粪便养成的？”我说当然不是。用麂子屎种茶这种噱头不适合钉耙山，再说科学界早有定了，红叶红梗是一种变异茶，与紫外线与当地的土壤有关。不过这一解释也有漏洞，为什么？因为陆羽他老人家远在唐代就说，茶以紫色为上。那么，红叶红梗就更应该是传统茶而不是变异茶才对。云南茶科所当年培育紫鹃茶，也是从云南大山里找到了优良的品种资源。

我周边都是些老派知识分子以及资深茶客，对“新生事物”都是持有怀疑态度，他们虽然眼见为实，但还是不认为这会是某种主流。于是我发挥了不懂就翻书的习惯，还真给我找到了比较明确的记载。

普洱一带的红梗茶，早在80多年前就出现在农学家的视野里。

在1940年出版的《中国热带作物第一编》里，黄晃介绍了在墨江附近一个茶厂的发现，这里的茶种类分为绿梗茶与红梗茶两种。

“红梗茶为数约占全数百分之三十，树高一公尺半左右，枝叶稀疏，茎成红色。”绿梗茶高约二公尺二十分，“枝叶亦稀少，叶被虫病，几大半蜷缩，尤以红梗茶之寄生植物缠绕满树，远望不见茶叶，而全场面积，约计有三百余亩，位于倾斜七八度之山坡上。”

黄晃还注意到，这里的土质为砂黏质，土层深厚而肥沃，但是因为管理的缺失，导致野草迷没，需要拔草才可以建树。这些茶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栽种，初期有万余株。

黄晃接下来在宁洱发现，这里主要种的主要是易武种与景谷种，他对景谷茶情有独钟，建议在思普思沿边各县推广，黄晃的理由是：“因土地气候环境不同，故茶之种类及变种颇多，产量品质亦随之变异，然大多数之茶山，其品种多来自景谷，故景谷茶之种类，可占各地植茶总数百分之七十，即以易武之良种茶而言，亦为景谷之变相，景谷之优点，不但有抗旱及抵抗病虫之强性，且茶叶品质佳良，产量丰厚，其叶多白毛，中外均认为普洱茶能作药用，如沿边各茶山能选纯一之景谷茶种而大规模之推广，则云南普洱茶之声誉，将必有大起色。”

黄晃，即黄日光，毕业于法国国立巴黎农学院，1940年代在云南省建设厅主持农林技术事物，其先后任云南省建设厅技正兼林务处处长、全省行道树保植局局长、云南省汽车管理处处长等职。

长期研究云南茶育种的专家肖时英说，云南茶树遗传资源丰富，单就颜色来说，就有丰富的遗传表现类型。茶叶有墨绿色、绿色、黄白色，紫红色、红色等等。像景谷地区的秧塔大白茶，叶色黄中带白，芽叶茸毛特别多，是云南茶农选育的结果。同样，今天我们景谷景东一带能够看到一定数量的红叶茶，也是当地茶农选育的结果。景东景谷这一代，是唐代樊绰的《蛮书》记录云南茶的地方：“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

茶行业存在一个假说，就是景东景谷这一线，是云南茶树第一个核心栽培区。在这个区域，植物学上的野生茶与栽培茶都有，民间分类的大叶茶、细小叶茶种也集中在这一带，颜色上绿白红都占全，茶园养护中藤条（柳条）也随处可见，饮茶方式上，至今还保留着唐代的饮茶习俗，成品塑形上，景谷贡献了沱茶的早期样子，还有把把茶（龙须茶、鞭子茶），云南上哪里再去找茶味如此饱满的地方？

最近些年，景谷大白茶，受益于白茶市场的兴起，已经传承保护得很好。可是红叶红梗茶，还在背负着“坏工艺”的恶名，对此钉耙山老毛有个想法，他想以钉耙山为根据地，传承与保护红梗红叶茶。

为什么不呢？

一位资深茶客在品鉴老毛的红梗茶后，发了一段评价给我，班章之后再无刚猛霸烈，钉耙之后再无香甜柔润。是的，钉耙山的红梗茶，把普洱茶自然的香、甜、润、滑、柔、甘，展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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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重林，作家、学者，著有《茶之基本》《茶叶战争》。

周重林：云茶秘境钉耙山考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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