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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重林:汪曾祺与他在联大的茶友

作者:周重林  日期:10-12 来源:茶业复兴

茶业复兴周重林

联大学生喜欢泡茶馆,大致说来有这几个特点:追光者、追玩者、追汤者、追师者。追光者,就是茶馆里有灯光,适合看书。追玩者,喜欢打牌、听书、听戏、约会都属于此列。追汤者,饮食吃货,茶馆里有好喝的,还有好吃的。追师者,老师在茶馆,要去听老师讲课。

在《翠湖心影》里,汪曾祺写到一个茶馆,有二层楼,四面有窗,入目都是湖水。夏天,在阁子上喝茶,很凉快。因为关门晚,汪曾祺他们会蹭到晚上十点多钟。有时候还乘着夜色,把茶碟丢到翠湖里,混吃混喝。

茶业复兴周重林

这家茶馆除了卖盖碗茶,还卖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平日都装在一个个白铁敲成的方碟子里,最后算账的时候,不按照食物算,按照碟子算。他们吃完茶,嗑完一碟瓜子,随手把铁皮碟扔进水里。堂倌算账,那些丢了碟子自然就算不到账,但让汪曾祺感慨的是,堂倌从来没有一次收茶钱时因此和顾客吵起来过,也从不拿眼睛“贼”着客人。

“把瓜子碟扔进水里,自然是不大道德,不过堂倌不那么斤斤计较的风度却是很佩服的。”

厚道的昆明人,让汪曾祺记得一辈子,李政道也说类似的话,昆明茶馆从来不驱赶穷学生。

当时翠湖中有两个茶馆学生去得比较多,一个是可饮茶社,一个是庆云茶楼。可饮茶社是一个露天茶馆,提供游艇与投鱼饵娱乐。另一个庆云茶楼,在翠湖中间的海心亭,有二层,售茶水与零食。1934年开业,生意很不错,1942年,联大学生陈珍琼去做茶馆调查的时候,庆云茶楼的日客已经过百,条桌有26张,木凳有60张,瓷茶碗有100个。茶客中工人占35%,学界占30%,商人占5%,其他的占30%。

茶业复兴周重林

湖心亭成为学生的最爱,大约是这里风景宜人,湖色可爱,也是恋人流连之地,故女茶客的数量也占茶馆翘楚。

当然,湖心亭喝茶,少不联大教授的身影。西南联大秘书长郑天挺喜欢独自在海心亭边喝茶,边看夕阳,有时候也会邀约朋友来品茶,到天擦黑才离开。

1939年2月28日,郑天挺在日记里记录:八时起。读摘札记。十时至办公处,十二时归。下午一时入校,讲述清史一小时。四时半,勋仲来校讲演,命诸生往听,余乃归。步行入大西门,穿翠湖,在海心亭啜茗。读《明史》,摘其要。六时半归。同人公饯大年。十二时寝。

与郑天挺一起到海心亭喝过茶还有与西南联大经济系主任,《欧美经济思想史》的作者赵乃抟,西南联合大学任秘书章廷谦。章廷谦,字矛尘,鲁迅的绍兴同乡。后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著有《和鲁迅相处的日子》。章廷谦爱喝茶,曾经帮鲁迅买茶。这个事被鲁迅写进了日记里。

1929年1月1日,鲁迅记录:“上午马巽伯来,未见,留矛尘所寄茶叶二斤。”1929年3月13日,鲁迅日记:“下午吕云章送来矛尘所代买茗三斤。”

郑天挺日记里,还记有两次北京大学史学系茶话会在海心亭开。

汪曾祺在这里喝茶,他还会遇到吴宓。也许吴宓刚喝完茅台,也许刚在北门街吃完甜白酒,他会穿越翠湖回农校的宿舍,刚好路过海心亭,他会与夹着书的罗常培一起坐下来,点泡茶,聊聊欧美文学的心得。也会与刘文典坐下来,说说研究《红楼梦》的心得。

老舍来昆明,罗常培、陈寅恪、傅斯年等人会陪同他一起坐茶馆。

萧乾、冯至、钱锺书、顾宪良、傅雷等人,会在茶馆读诗。

费孝通在茶馆有一个固定的“摊位”,主要是用来与报社编辑沟通,他要写了一些小文来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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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不整的沈有鼎坐茶馆的时候,高谈阔论的时候,会忽然把鞋子脱下来扣几下脚趾,引发周边人的不满。有时候他有会装着西装,正襟危坐地在茶馆里弹古琴。

燕卜荪在茶馆喝着红茶,看报纸,在书里勾勾画画,或者纯粹发呆。

联大哲学系的石峻喜欢到茶馆上课,边喝茶闲聊,边谈伦理学,但学生太爱议论了,老师经常抢不回主讲权。

巫宁坤曾在文章《西南联大的茶馆文化》中回忆起自己在联大时的茶馆生活,一边饮茶,一边虔诚地诵读一部又一部文学经典,在茶香水气里领受心灵的洗礼。为他们讲课的是沈从文,如诗如画的边城令人沉醉:“倾听他那透明烛照的声音、温存的节奏和音乐,如醉如痴,流连忘返。有时竟忘了回学生食堂去吃饭,只得用花生米来充饥。”

汪曾祺在《跑茶馆》写了好几家昆明茶馆。深受联大学生喜欢,也对联大学生友善的茶馆,是开在文林街上的德泉茶社。这家茶社原本在凤翥街,后来搬迁到了对面的文林街,联大学生也追随着过来,在这里打桥牌,读书,谈恋爱,还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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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系的学生张世英,喝茶时不时会听到英文“justmake”,或者是国骂“他妈的”。也会有隔壁座位上聊“四大家族……”“孔祥熙,飞机运洋狗!”“朱家骅,什么玩意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茶馆的墙壁上还挂上几个大字:“闲谈莫论国事。”

茶馆还是恋爱的场所,许多姻缘都是在茶馆里结下的,张世英就在这里遇到他一生的挚爱。张世英在茶馆遇到他的一生的挚爱红毛衣,她“高髻云鬓,宛若古仕女图中的仕女”。

许渊冲翻译的第一本书名叫《一切爱了爱情》,他瞧上一位姑娘卢芝,便以人家声音悦耳为借口,约着在文林街的茶馆里朗读埃及女王克柳芭的台词,由许渊冲自己扮演罗马大将安东尼,妄想弄假成真。但许渊冲毕竟不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罗马大将,卢芝也不是“鼻子高了一分就会改变历史进程”的埃及女王,所以假戏没有成真。

学生们也八卦老师,比如经济系的陈岱孙先生,是女生的择偶的标准。因为他是一个绅士,个儿修长,眉目清秀,衣冠楚楚,谈吐简洁,又不苟言笑。有一次同学们在泡茶馆,陈先生路过茶馆门前,一个女同学盯着陈先生看了老半天,旁边的女同学就说:“怎么哪,着迷了吧!”张世英感慨,陈岱孙当时还是单身,却无半点绯闻,不像吴宓教授,同样是单身,长得像个“炮弹”似的,但绯闻却不少。学生们打听到的消息是,陈岱孙与另一位名教授是情敌,又是经常来往的朋友,有点像金岳霖与梁思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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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珍琼调查昆明茶馆,对德泉茶社也是充满好感,联大师生多了,八卦就多。一是这里不与学生老师计较茶钱,二是不管那个时代,八卦都深得人心。

在凤翥街,还有一家茶馆被联大学生喜爱,就是顺记茶社。联大学生每日占比超过了55%,老板是浙江绍兴人,用的茶叶比较讲究,真正的珠兰香片。陈珍琼还了解到,老板很会与学生茶馆打交道。学生与老板都很“豪爽”,明明是1角半的茶,学生非给店主2角,多找那5分学生还不要。老板给学生的食糖也不减料,茶叶喝淡了,再添加茶叶是免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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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似乎对这里的食糖有着很深的情感:“他这茶馆里除了卖清茶,还卖一点芙蓉糕、萨其玛、月饼、桃酥,都装在一个玻璃匣子里。我们有时觉得肚子里有点缺空而又不到吃饭的时候,便到他这里一边喝茶一边吃两块点心。”当然,也有其他意外收获,“有一个善于吹口琴的姓王的同学经常在绍兴人茶馆喝茶。他喝茶,可以欠账。不但喝茶可以欠账,我们有时想看电影而没有钱,就由这位口琴专家出面向绍兴老板借一点。绍兴老板每次都是欣然地打开钱柜,拿出我们需要的数目。我们于是欢欣鼓舞,兴高采烈,迈开大步,直奔南屏电影院。”

汪曾祺写了一位联大泡茶馆冠军陆同学,终日在茶馆,刷牙洗脸吃饭读书都在茶馆解决,早上一起来就去茶馆,灯火阑珊才回到宿舍。汪曾祺说他放了一套洗漱用具在茶馆,其实未必如此。当时的茶馆里有专门的热水与毛巾,供大家洗脸用,单纯洗脸只要1角,加毛巾2角。

为什么有那么多去茶馆洗脸?

因为茶馆供应开水。在过去,城里的开水是稀罕物,并非每一家人或旅社都烧得起开水,要有柴,要有水,柴与水也需要买,即便是买,也颇费时间,远不如到茶馆里划算。

除了洗脸,去茶馆里冲奶粉,煮中药等等,都需要开水。昆明当时许多茶馆,一天的开水能卖好几块。茶馆为了防止农夫蹭茶馆,托词就是“没有开水了”。

有追汤者,也有追光者。

因为茶馆有灯光,联大学生便追着灯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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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希季说:“一年级,我住四个人的宿舍,在光华中学的南边。那时候昆明的电灯,你要看书,晚上看书是很难。我们怎么解决?要么抢图书馆,因为图书馆有汽灯;要么蹲茶馆。茶馆那些烂坛子的东西,我们可以排除一些,变得空旷。去文林街的茶馆,是在一年级。后来搬到迤西会馆,那一条路是金碧的茶馆。那钱是不多的,我也记不得,一杯茶可以坐一晚上。老板看我们这些学生也晓得,反正他撵也撵不走,答应我们在那儿看书。”

张曼菱问王希季:“安静吗?有人聊天吗?”王希季说:“那茶馆怎么可能安静?”张曼菱再问:“那你能看进书去吗?”王希季说:“我们学的就是这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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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在喧嚣中安静读书的本事,张世英甚至在哲学上给出了回答。张世英在茶馆里读完了巴克莱的《人类知识原理》,对书中那句“存在就是被感知”深以为然。“巴克莱把我引入了一个非常人所能想象到的世界,我对茶馆里的各种喧嚣声、议论声置若罔闻,也似乎是,既然我不去感觉它们,它们也就都不存在了。”在与同学斗嘴中,张世英也写得精彩。张世英读了一年经济系才转到哲学系,他的同学不理解,问他:“哲学是讲什么的?”他回答说:“哲学就是把桌子化解为无,我们平常人太现实了,你还在念经济系!什么银行、货币、说穿了都是无,一堆感觉,你不感觉它,银行、货币也就没有了,只有学了哲学才能使人真正高超起来。”同学又说:“学这些有什么用呀?难怪哲学系尽出疯子,你可别学疯了。”张世英的想法是:你要把茶馆变成图书馆,也得奉行巴克莱的哲学,否则,茶馆里的喧嚣声吵死你了,你还学得进去吗?

当然,有些学生纯粹就喜欢茶馆的吵闹,融入其中,打牌听戏,再悄悄干点别的,比如恋爱,比如地下工作。

汪曾祺写马姓地下党,边打桥牌,边喝茶就把那么伟大的革命工作干了。这位马同学应当是马识途,姜文导演的《让子弹飞》就是他的《夜谭十记》。

马识途在小说《风雨人生》里写了昆明茶馆的场景,表面上“我”在茶馆里打桥牌嘻嘻哈哈,其实“我”在有意思地解释思想进步的朋友。马识途说:“因为学校教室较少,图书馆也没有足够的位置用于自习,宿舍就更不可能了,“于是在大学附近的小街上便应运而生地开了许多小茶馆。同学们一下课便三五成群地抱起书本到茶馆里去,只要花大概只相当于今天的一两角钱,就可以泡上一杯清茶,坐上半天。大家就可以就着小桌读书做作业了。可以说,西南联大的大多数同学,每天都有几个钟头消磨在这样的茶馆里。许多的学业成就于此,许多学术论文和文学作品产生在这样简陋的茶馆里。自然,这里也是同学们娱乐的地方。除开在茶馆里读闲杂书消遣,可以纵横天下大事,高谈阔论外,许多同学便在茶馆里下棋、打扑克”

汪曾祺说:“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却能自诩清高,鄙视庸俗,并能保持绿意葱茏的幽默感,用来对付恶浊和穷困,并不颓丧灰心,这跟泡茶馆是有些关系的。”

在茶馆里搞创作的学生还有刘北汜,他的小说《雨》,写了一位以茶馆为生的人。主人公在一家茶馆里以代人写书信、呈文等为生,无事时义务为人读报。次要人物姓江,靠说书为生。他们为了活下去,相互倾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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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泡茶馆的种种美好,都因为汪曾祺的一支笔成为世间最美好的存在。我上大学时候,泡茶馆的遗风还在,圆西路上还有好几家茶馆。我热爱茶里那股浩然之气,也爱死了那股子自由的味道。

那个时候,在昆明茶馆里打桥牌,联大学生要用英语叫牌:well done,prad.

参考文献:

张曼菱《西南联大行思录》

汪曾祺《跑茶馆》

陈珍琼《茶馆与昆明社会调查》

张世英《张世英回忆录》

丁元元《最后的西南联大》

作者简介:周重林,学者,作家,著有《茶之基本》《茶叶战争》等多部畅销茶书。

图文来源:茶业复兴,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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